第6章

自然是因為陛下救過她,太醫令試圖讨好陛下,派了這個有淵源的人來。且醫正探診是輪值的,加了她進來,也是順理成章之事。

只是在陛下面前,自然不能如此随性。暮笙認真回道:“沈醫正在太醫署中為陛下整理脈案,統籌縱觀,臣等為陛下聖體,各司其職。”

孟脩祎輕輕一笑,意味不明:“如此說來,真該嘉贊了。”

暮笙咬了咬下唇,不知她是真心誇贊,還是在說反語,只好順着說道:“臣等本分所在。”往日她不過脾氣不好,現在,又加了一項陰晴不定。

這差使,真是難當。

暮笙還跪在地上,君威凜凜,她連頭也不敢擡,孟脩祎擺了一下手,寬大的衣袖随着從她的眼前如行雲流水一般流暢地掃過:“起吧。”

暮笙便站起了身。脈也診了,話也說了,不知她還有何事,暮笙垂手肅立,預備聆聽。

“你與廖海有何仇怨?”孟脩祎問道。

暮笙心口一緊,廖海已死在獄中,她之事也已了結了,不知陛下為何又舊事重提。她想了想,斟酌着道:“臣潛心醫術,不通世故,并不知究竟何處得罪了廖太醫。”

孟脩祎譏诮地看着她,語含嘲諷:“你?不通世故?”

暮笙抿唇,她這數月來的表現,的确已夠不上不通世故了。她陡然發生的變化,與先前的薄暮笙全然不同的處世,旁人興許看過疑惑一回便罷了,但陛下卻是瞞不過的,她素來便是這般目光如炬。

需得尋一個由頭方好,日後如有人問起,也好有個說法。暮笙想了片刻,方慎重地回道:“臣往日只以為憑一手技藝便可立足于世,故而與其他皆不上心。然而,經過一場無妄之災,臣方知,誰都不是孑然獨立,當日,若有人為臣辯護,興許,便無需受那皮肉之苦了。”

她說得很真誠,帶着一絲黯淡與悔悟,孟脩祎定定看了她片刻,搖了搖頭:“真是……朕真想再賜你三十板子。”

暮笙頓時倒吸一口冷氣,驚恐地望着孟脩祎。孟脩祎嘆了口氣,語露惋惜:“你到外邊跪着去,什麽時候朕高興了,什麽時候再來回話。”

暮笙:“……”心下已明白陛下不信她的說辭了,只是陛下也不知究竟為何,且她既無違法,也無欲違法的跡象,便罰她來解恨。暮笙只得跪下謝恩,背着大大的醫箱恭敬地後退幾步,正欲跨出門檻,便聽得身後又道:“哦,下回,還是你來給朕請平安脈。”

暮笙忍氣吞聲:“……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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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跪到陛下高興,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必不會輕易便放過她的。從醫者的角度來看,長久的跪立,膝蓋之處血脈阻隔不同,易充血,腳部供血不足,便會麻木,腿部發顫,再久一些,便會引起暈眩,背部因長久挺直,會顯僵直,乃至連稍稍彎曲都會鑽骨一般的疼痛,到明日,腿部便會疼痛難忍,需不斷熱敷,方能緩解一二。

暮笙正經歷着這一過程,過了一個時辰,她的額頭與脊背便開始不斷滲汗,膝蓋接觸着漢白玉的地磚。烈日之下的地磚,本就曬得滾燙,熱氣不斷往上蒸,頭頂上熾烈的驕陽滾滾地曬下,不過瞬間,渾身都浸在汗水裏。額上的汗水不斷的滲出,大滴地濺在地上,也滑進暮笙的眼中,她擡手擦去,眼睛受了汗液的刺激,有些發疼,肌膚受火烤一般的灼熱發疼,長久下去,必要曬蛻皮。暮笙低頭跪着,安慰自己,總好過讓陛下再賜三十板子,再來一回,這具身子的魂魄怕是又得換一個。

只是往後禦前奏對,需更謹慎了,陛下并非心軟之人,亦非能輕易敷衍之人。暮笙不時擡袖擦了擦汗,久不進水,口中幹澀得很,她舔了舔幹燥的唇,想着過一會兒如何回話。陛下想聽什麽?廖海為何加害她,直到看了脈案,她方明白,怕是欲借此滅口。只是先前兩年時間空餘,為何要等到此時才下手?

疑惑如雪團一般越滾越多,她自己都不甚明白,又如何去說與陛下?暮笙嘆了口氣,膝蓋之處密密麻麻的刺痛傳來,身上被汗水浸得發疼。她咬了咬牙,忍耐着,承受着。

過了不知多久,天漸暗下來,意識漸漸跑遠,暮笙感受着這暈眩與麻木的痛楚,身前忽有人來。

“薄醫正。唉,快,來人,将薄醫正扶進去,聖上要問話兒呢。”

暮笙擡了擡頭,眼前一片模糊,她憑着聲音認出,這是陛下身邊最受重用的宦官麥榮恩。很快,兩側便有人扶了她。她久跪之下,已無法站立,幾乎是那兩個小宦官将她拖了進去。

殿中已點起了燈,昏黃的燈暈之中,皇帝如雪一般白淨的面容倒是緩和了許多,似乎好親近一些了。暮笙跪在地上,艱難地堅持着,生怕自己一個不注意便毫無形象地趴在地上。

孟脩祎遺憾道:“這般楚楚可憐,倒是更不好問話了。”

暮笙抿了下唇,毫不遲疑地回道:“陛下但問便是,臣不敢有一絲隐瞞。”她的口氣十分虛弱,言語亦是緩慢,卻顯得格外倔強。

孟脩祎看着她,皺了皺眉,道:“你可真是固執,”吩咐宮人,“與她一杯水。”

伴君如伴虎,這一句話真是再貼切不過。誰都不知她是喜是怒。暮笙只能憑借自己對她的了解來應對。陛下,喜歡有傲骨的人,她欣賞有主張的人,最不喜的便是唯唯諾諾,人雲亦雲。暮笙謝恩,接過宮人奉上的茶盞,一飲而盡,如久旱逢甘霖,整個人都清爽舒服了許多,暮笙舒了口氣,将茶盞奉還。

“好了,說罷,廖海為何要害你。”孟脩祎似有些不耐了。

暮笙只得道:“臣着實不知,陛下已查實了,他嫌臣礙事,擋了他上進之路。臣也知若只因如此,并無需非要臣死不可……”她停了下來,擡頭看向皇帝。她的眼神清澈無比,帶着理智,還有女子獨有的柔媚,孟脩祎觸及她的眼眸,呼吸一滞,神色有了一絲恍惚,只是很快,她便道:“你說。”

暮笙便再道:“如此可見,他定是有非殺臣不可的理由。故而,因當是臣無意之中做了什麽,踩住了他的命脈,他必要殺了我,否則,便将危及他自身。”

如抽絲剝繭一般,條理清晰地将事情展示開來。孟脩祎點點頭,神色稍稍緩和了一些,她喜歡聰明之人。

“但臣實在記不起究竟何處得罪了他,”她頓了頓,想起那位黃太醫,若是她去套話,未必能套得出,但借陛下之手,必然會有所收獲,便道:“臣知道廖太醫與黃太醫甚為親密,陛下若召黃太醫來問話,許有所得。”

孟脩祎瞄了她一眼,道:“他已在獄中。”

陛下果然高效。怕是黃太醫說了些什麽牽扯到了她,陛下才會問她話的。暮笙原本頗覺自己這一日是受了無妄之災,然而此時,她卻格外留心地緊張起來,黃太醫說了什麽,是否牽扯到兩年前她往安國公府請脈之事?陛下,是否已查到安國公隐沒在黑暗當中的身影?

殿中一片寂靜,宮人們侍立在側,無一絲聲響。暮笙不知孟脩祎是如何猜想的,更不知她知道了什麽,又欲如何行事。她擡起頭,朝風姿絕佳的君主看去,陛下神色澹澹,不見喜色,亦無憂色,只是眼睛所望之處是一片虛無,似乎在思索什麽。察覺到她探尋的目光,孟脩祎悠然自若地轉過頭來看她,輕輕一笑:“你真是大膽。”

暮笙呼吸一滞,不知她是何意,正揣測如何回話方能合她意,便聽陛下道:“卿退下吧。”

暮笙抿了抿唇,俯身告退。

她站起時,因腿腳發麻而踉跄了一下,原本纖柔的腰肢此時看來無比僵硬,她手裏還抓着她的醫箱,肌膚勝雪的皓腕分明是柔軟的,卻讓人莫名地便想到堅韌與頑強。孟脩祎看着這小小的醫正,這女子,總給她一種熟悉的感覺。

皇帝示意地朝她揚了揚下颔,很快便有一名宮娥及時地來攙住暮笙行走。

外面已是一片黑暗,宮中已星星點點地燃起了無數燭火。宮娥盡心地攙着她,見她一臉沉思,笑着說了一句:“薄醫正膽色過人,奴婢從未見過有誰能在陛下面前這般應答自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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