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狹長的夾道在墨黑的夜空之下顯得幽深不見底,兩旁高矗厚實的宮牆如長龍一般無邊無際。暮笙靠着那名宮娥嬌柔的身軀,忍不住又想扶額嘆息。
真是改不了啊,那種深入骨髓的熟悉,是怎麽都喬裝不出的。
在這幽涼寧靜的夜晚,思緒不禁又回到那一日,重傷在身的陛下從昏迷當中悠然轉醒,意識剛一複蘇,便警惕地盯着她,問:“你是何人?這是何地?”
彼時,她尚且是深宮之中嬌生慣養的皇女,甚少在人前露面。幸而湊巧,她之前在三皇子的府邸見過她一面,故而輕易便認出了這位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五殿下。
那時幾位皇子争儲,險象環生,父親素來不摻和其中。她怕自己私下作為給父親添麻煩,且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見死不救自是辦不到的,但若五殿下不表露身份,她便裝作不識好了。
“小女裴昭,家父當朝宰首裴伯安,此處是我裴家園池。”說到此處,為顯逼真,她還語帶探尋地問了一句,“不知足下是何人,為何重傷在身?”
言語之間,陛下原本迷惑的眼神逐漸清明起來,待她相問,她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一本正經道:“吾姓孟,孟子珮。”那語帶調笑的輕巧模樣,簡直不像剛從昏迷之中醒來傷患。
時至今日回想起來,薄暮笙都差點嘔出一口血來,誰不知五殿下姓孟,名脩祎,字子珮,她也太過坦誠了吧。
夜晚的涼風掠過夾道,地上幾片無依無靠的落葉跟着旋轉起來,暮笙緊了緊青色的官袍,見宮娥仍好奇地望着她,便笑道:“天子之威,誰能淡然處之?我心中也是敬畏的,只是勉力鎮定而已。”
宮娥抿唇而笑:“那您也是鎮定得最好的那個。”
暮笙笑笑,不再言語。現在跳出當時的情景,仔細地揣摩陛下幾個神情變換,應該是她也認出她了吧。三皇子的府邸之中,不僅她看見了陛下,陛下也記住了她。
就是這樣,她們相識多年,還有數度親密交纏,這般熟識的人,要她做出新面聖的小臣那種戰戰兢兢的模樣也太考驗演技了。
下回再去診脈必要小心了。幸而,她是太醫,無需時時面聖,四個醫正,算起來兩月能輪上一回就算多了。想及此,暮笙又舒了口氣。
天已晚,暮笙還是得先去太醫署記檔,太醫出入大內皆要錄檔,何時去的,何時歸的,記得清楚明白。
今夜輪值的趙太醫見暮笙是一名小宮娥扶着回來的,忙上前搭了把手:“薄醫正,您這是怎麽了?”
“讓陛下罰了。”暮笙摸索着坐席坐了下來,揉了揉脹痛的膝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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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太醫吓得臉都白了,張口結舌半晌,方問:“這,這是為何?”
禦前那番話自是不好說出去的,暮笙嘆了口氣,頗為高深道:“忌洩禁中語。”
趙太醫一拍額頭,連聲道:“正是正是。看下官糊塗的。”當即半點不敢多問,替暮笙取了活血化瘀的膏藥來,又為她傾了一盞熱茶,便又去恪盡職守了。
暮笙掀起衣擺,小心地将褲腿挽到膝上,膝蓋那處,已是青青紫紫的一片,尤為觸目驚心。她倒出藥水,塗抹在膝上,雙手交疊,很是有技巧的擦揉起來。一開始就揉開,好得就快,明日也不會太疼。暮笙疼得咬牙,手下力道半分沒減。
過了一刻,感覺藥水都滲入皮肉,火燒一般的灼熱變成了清清涼涼的舒适,暮笙才停下,自去打了水來淨手。
隔日恰好是休沐。薄暮笙出身醫藥世家,其父亦是太醫,數年前生了一場大病去了,她家中自是比不上安國公府富貴,但也過得去。
一出宮門,就見家中忠仆焦急地等在皇城外,一見她的身影,頓時面色一亮,三步并作兩步地跑上前來:“小姐,您可還好?”
暮笙沖他安撫一笑,道:“昨夜有事耽擱了,未來得及遣人回家,并沒什麽事。”
忠仆仔細打量了她,确信真無損傷,才似度過一劫般舒了口氣,道:“沒事就好。昨日不見小姐歸家,又無人來說明出了什麽事,老奴真是急死了。宮裏人心詭谲,小姐您又是再實誠不過的性子,就易吃虧,上一回……”
一路念叨到家。暮笙人生前十八年所受皆是世家女子含蓄溫斂的教育,即便關心人,也不會如此坦白宣諸于口,現下見繁叔如此,哪怕相處過三個月,仍是頗不習慣,她好性子地含笑聽着,時不時應和兩聲。
“現在好了,小姐您做了醫正,是完成老爺的期盼,光宗耀祖了。往後您也要千萬小心,保護好自身才是要緊。”到家門前,繁叔正好說完結束語。
暮笙和煦地笑笑,道:“繁叔,你放心。”
門子見她回來,忙遞上一封拜帖道:“小姐,這是昨日下午狄府送來的拜帖。”
暮笙頓時收斂笑容,忙接過了打開,拜帖上的落款是大舅舅的名號,言辭工整,紙箋上印有梅花,透着一股淡淡優雅的馨香,外封是大紅的,燙了泥金大字,大氣而沉斂,帶着繁榮名門沉厚的韻味。
狄家雖曾入罪流放,也磨滅不了百年昌隆的家族底蘊與自尊。
暮笙手指收緊,上面所寫的到訪時間便是今晨辰時三刻,過了許久,她才松開,将拜帖自己收了,吩咐繁叔道:“過一會兒,将有客至,取清泉之水煮茶,奉上香茗待客。”
繁叔忙答應:“老奴記下了。”
暮笙便去了自己房裏沐浴更衣,換了一身琉璃白的襦裙來。她有婢子,但自與陛下有首尾後,因嬌嫩敏感的肌膚上總會留下一個個暧昧的吻痕,貼身之事便習慣自己動手,而今換了具身子,仍是這般。
不多久,狄府便來人了。
是三舅親自來了。暮笙頓時有預感,事情不簡單。她早在一月前便與狄府遞過名刺,卻一直無回音,到今日忽然送來一張拜帖,必然是有事才上門。
暮笙正了正容色,如秋月般清婉秀麗的面容溫敦正經,走上正堂,那原本疊膝跪坐的男子直起身來,朝她作揖:“薄醫正。”他着一身半新不舊的青衫,發上青銅簪子古樸有致,面容俊逸,眉眼沉穩。
暮笙回禮:“狄大人安好。”她早已打聽清楚,三舅舅如今在金吾之中任校尉,官不大,卻很得用。外祖父一家雖從武,但并不是外人随心猜測的那般粗鄙不堪,他們腹有詩書,研讀經典,皆是風度翩翩的儒将。
狄小舅似乎沒料到傳說中的薄醫正竟是這般年輕,他拱手,語氣之中十分尊重客氣:“醫正是侍奉陛下之人,本不該相擾,奈何家君卧病……”
暮笙心頭一悸,忍不住急問了一句:“狄公如何了?”
狄小舅一怔,随即道:“家君自半月前染風寒卧床,已請過許多大夫了,皆無起色,想到今日休沐,薄醫正興許得空,便鬥膽上門一請。”
得知外祖父染病,暮笙怎麽坐得住,當即便道:“治病要緊,事不宜遲,煩請大人帶路。”說罷,又令家中仆役取她的醫箱來。
她如此利落,狄小舅自是欣喜不已,當即抱拳一禮:“多謝醫正。”
四位醫正是專為皇帝看病的,縱使達官貴人相請,他們也有足夠的理由拒絕,家中已無高官的狄府諸人并無太大把握,選了這位新升任的薄小姐,是因她曾向狄府投貼,許有他們不知的機緣在其中。
不過片刻,暮笙便同狄小舅一同出門了,他來時還帶了一輛馬車,正好供暮笙乘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