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那條路便是入政事堂。
政事堂位處建章宮之南,是一處甚為寬大的殿宇改建而成。是輔臣辦公所在。輔臣制度十分完善,與外朝相對應分為六部,每部設一學士,領五名參政,學士加侍中銜,可随時面見聖上,六學士往上便是上卿。如今上卿之位空置,不少豪門世族皆在培養自家女兒,盼能入陛下之眼,躍居上卿。
暮笙自知若入政事堂,以她的資歷,必然是從最底下的參政做起。那也甚好,人活一世,總要留下一點什麽,證明自幾曾來過。暮笙不怕無高位,只懼無機遇。
政事堂是整個朝廷當中最為嚴密的所在,不可外洩機密自是無需多言,人員也是定額,不多一人不少一人。
就這種情況,她要如何擠入?
還有這醫正之職,若為參政,是否便要卸下原職?參政只為陛下出謀劃策,醫正只為陛下看病,這兩者似乎有相同之處,皆是為陛下一人,若是如此,能否保留她的醫正之職?
暮笙覺得自己要的有點多了。既不願讓薄暮笙多年的努力付諸東流,亦不願抛棄自己的道路。世上何來兩全其美之法?必然是要有所失才能有所得。
暮笙正沉思,身旁忽然響起女孩清脆的嗓音:“你是何人?緣何在此?”
暮笙回過頭去,只見有一靈秀可愛的小姑娘站在她身後。小姑娘抿着小嘴,身子是側立的,将耳朵半對着暮笙。她手中執一竿玉竹,玉竹一端觸着地面。這站姿,還有觸地的竹竿,暮笙微一蹙眉,将目光上移,對上她那對澄澈明淨卻無神采的雙眸,方确認這小姑娘是一瞽者,她的眼睛看不見。
真是可惜。
暮笙稍稍走上前兩步,溫和地道:“我是太醫署的醫正。在此觀賞太液。不知姑娘是何人?”
孟幼琳頓時睜大了眼睛,她好奇道:“你便是那姓薄的小醫正?你怎在這裏?陛下讓你出來麽?”
暮笙頓時想被固物噎住了喉嚨一般,說不出半個字。即便這小姑娘沒回她的話,她也知道了,這位必是淮安君的親妹。她早前曾聽陛下提過,淮安君有一愛逾性命的同母親妹,五歲之時為奸人所害,盲了雙眼。
想到這小姑娘不幸的遭遇,再對比她此時看不出絲毫陰影的恬靜面容,也不忍心計較她的問題多令人尴尬,軟下語氣,耐心地說道:“我只是陛下的醫正,請過平安脈,自然就出來了。”
孟幼琳十分贊同地點頭道:“嗯,你是陛下的醫正。”
暮笙:“……”話雖不錯,但從她口中說出,怎麽哪裏怪怪的。不能讓她自行發揮下去了,暮笙看了看她的身後,問道:“你的婢女呢?”涼風臺高逾十丈,要上來必然要經一道百餘階的青磚漫坡,她是如何上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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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在下面。”孟幼琳十分敏慧,一聽就知道暮笙的言外之意,她頗為得意道:“我摸着牆,自己上來的。”
真是一個任性固執的小姑娘,暮笙微微一笑,與她道:“我要回去了。你孤身在此終究不當,我下去之時,替你喚婢女上來可好?”
孟幼琳搖了搖頭,那雙令人無比惋惜的雙眸平靜的對着暮笙,頗為得體禮貌地拒絕道:“不必了,我不亂走,就在這兒吹吹風,過一會兒阿舒就會來接我回家。”
她說到阿舒時,唇角便微微揚起,顯出一個尤為耀眼的笑意,就如一個孩子提起自己最珍視之物。阿舒說的大約便是淮安君,她此時正在含風殿奏禀不便在早朝之時當着群臣的面說的秘事。
這兩姐妹感情一定很好吧?回想起十幾年前平林郡王府那一堆烏七八糟的事,暮笙在心間嘆息,相依為命活下的兩個人怎會不好?
仔細叮囑了一番不可太過靠近邊緣後,暮笙終是不放心,便陪着她一起等了。
過了約莫三盞茶的功夫,淮安君匆忙的跑來,未及她登臺,孟幼琳便欣靈敏地聽見了她的步履之聲,欣喜道:“阿舒來了。”
果然,不過片刻,孟幼舒便小喘着氣出現在了她們面前。
孟幼琳笑眯眯的伸手:“阿舒。”
暮笙便眼睜睜地看着孟幼舒咽下本要出口的訓斥之語,無奈地一笑,握住她的小手,順勢便搭到自己的腰上,而後溫柔的撫摸她的臉頰道:“又是獨自上來,你可真不聽話。”
孟幼琳靠在她的腰腹之間,輕輕蹭了蹭,仰頭道:“小薄也在。”
孟幼舒側首望來,仿佛此時才看見她一般,秀氣的唇角微揚,道:“多謝小醫正照拂舍妹。”
她的眼中帶着一抹奇怪的惋惜,不過片刻,又轉為釋然。暮笙讓她看的奇怪,尊卑有別,卻也不好多問,只淡淡一笑,回禮道:“君上客氣。”
孟幼舒看着她如出水清蓮一般清雅婉約的笑容,不由更是可惜。這樣身份純粹、身後無錯綜複雜的勢力的人,其實很适合,比裴昭都适合。可惜了,陛下并未動心,即便,她與裴昭那般相像,陛下都不曾對她有絲毫另眼相待。
孟幼舒轉念一想,興許,正是因為這一份相像,才讓陛下更不願靠近。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陰陽相隔之痛,誰能輕易釋懷?
孟幼舒并不是多管閑事的人,不過是遇上了,恰巧她知陛下與裴昭那一段風流韻事,又恰巧陛下将查探暮笙之事交給了她,兩下撞到一處,她便多了個心眼。
原本,她只以為,裴昭死時,陛下那般痛不欲生顯見用情至深,而今得一個與她相似至極的人,這位富有四海唯缺一個裴昭的君王應當留她在身邊聊解相思才是。
不過顯然,是她想多了,當陛下弄明白了薄暮笙不過是一個與裴昭相像之人,除此之外,再無可疑,她便不再注意薄暮笙了。
也罷,誰知帝王心呢?從陛下登基之後,她便小心地保持着自己的本分,唯恐有所僭越,而陛下,也漸漸變得心術深沉,誰都不知她究竟在想什麽。這種捉摸不透,喜怒難辨,在裴昭死後更是加劇。孟幼舒幾乎不能分辨,小時一起讀書的那位五殿下與今日身在九重宮闕的聖上是否是同一人。而她也不再是少年時掏心掏肺的她了。她而今只當陛下是個皇帝來侍奉。
不再多想。孟幼舒彎身抱起孟幼琳,孟幼琳縮在那溫暖的懷抱裏,笑與暮笙道:“小薄與我們同行吧。”
暮笙眨了眨眼,欣然答應,那如蝶翼一般靈動的睫毛輕輕撲扇,帶着靈動與俏皮,惹得孟幼舒又是一陣嘆惋。
作別之後,暮笙便回了太醫署。
四個醫正,只為侍奉那萬乘之軀,且那人的身子還很不錯。醫正的日子委實是清閑。整個太醫署都無比恭敬地供着四人,只因他們那一身醫術是他人難以企及的。
暮笙坐着無聊,恰巧,沈醫正、趙醫正、劉醫正這三位須發皆白的老頭來尋她辨藥。好得很,也算是一件消遣了。
四人皆是醫道高深之人,切磋起來也深有滋味。
房門緊閉,四人席地而坐,中間有一袅袅生煙的香爐,端的是談經論道之時的從容适意。
暮笙披了一件琉璃白的寬袍,秀發高挽,姿容秀麗,說到興起處,款款而談,仿佛有說不盡的藥理,三位醫正,問起,她也無絲毫保留,完全不懼絕技為人偷師,極為大方誠懇。
“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當初,老朽也曾與家君切磋,卻遠不及此時與小友的暢快。”劉太醫拈着白須,稱暮笙為小友。
暮笙自然謙辭:“一身所學,皆家君所授,不敢與他老人家相較。”
趙醫正搖了搖頭,仿佛她很不可救藥:“醫術是好的,就是人呆板了些。”
暮笙:“……”
說起來,薄暮笙于醫道極有天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大晉縱橫十道三百六十州,誰知哪座山上就隐居着一個世外高人呢?但在這太醫署中,暮笙的醫術已是之最,無人可及。故而那三位老醫正才會滿口稱贊。他們一一把年紀了,也已達到醫者在這世上最高的榮耀,暮笙比他們厲害,他們也不嫉妒,不過笑笑而已,江山代有才人出,唯有一代比一代強,才是興盛之道。
人一旦上了年紀,心胸多會寬廣起來,尤其是一些從前放不下的執念,自然而然便不再挂念。
三位醫正盡興而歸。暮笙也甚為高興。
因為,她找到了一個辦法,一個能不負薄暮笙平生所學,不負先父期望,又不負自己對将來的殷殷展望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