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人必先自助,而後天助之。
将她一身醫術延續,讓薄氏醫道揚名,乃至流芳百世,定能讓先父讓原來的薄暮笙滿意。暮笙曾仔細分析過這二人的性格,薄暮笙便不必說了,她這般沉迷在醫藥之中,為人有一些不通世故,卻是一個十分堅韌執着之人,這樣的人,往往很純粹。她所在乎的,是醫道本身,而非其所附帶之物。
而薄父,他本是濟世救人的太醫,卻卷入先帝後宮的争端之中。往日繁叔也常言,她為醫正,薄父也可含笑九泉了。醫正是只為皇帝存在的,實則與醫家救死扶傷、兼濟衆人的仁心違背。繁叔是薄家世仆,服侍了薄老太醫一輩子,定是最了解他的人,他說薄老太醫會含笑九泉,便說明,這是薄老太醫所期盼的。直白一些講,薄老太醫,是一個愛名之人。
兼顧二者,著書是能行得通的。
世間多有門戶之見,許多手藝,父傳子,子傳孫,不能發揚光大。醫者之中,雖少一些,卻仍舊存在,越是高深的醫者,越不肯輕易收徒授道。若她能将薄暮笙畢生所學,彙編成一部醫家巨著,将一身本事發揚光大,傳遞下去,豈不是恰好?
拿人手短,吃人嘴短。暮笙平白得了這安身立命的本事,自然就要想好如何妥善安置。不然,雖說,除了繁叔,不會有人怪她,卻難免于心不安。
現想到了一個能兩全其美的辦法,暮笙松了口氣的同時,不免甚為欣喜。
接下去,要解決的,便是如何進入政事堂了。這是一件更為棘手之事。暮笙唯有等待一途。
天下能人何其多,她要認真準備,不能那來之不易的時機到了,她卻被阻之門外。
政事堂榮辱皆決于帝,若要得入,便要摸清陛下需要怎樣的人。
暮笙站在太醫署外,上一回碰到陛下的那條小徑上。入秋了,那時清脆嫩綠的草坪都染上了蕭瑟的枯黃。小徑上飄滿了潇潇飒飒的落葉。
悲落葉,聯篇下重疊,重疊落且飛,從橫去不歸。
今次是沒有陛下的玉辇碰巧經過了。暮笙意外地發覺自己竟有些……失望?
輕輕籲了口氣,平複自己失望的心情。暮笙忽然發覺,若有朝一日,她當真入了政事堂,便能常與陛下相見了。念及此,暮笙的心狠狠地跳動了一下。先前決定要經政事堂這一條捷徑之時,她并未想太多,只是慶幸與幸好有這樣一條途徑給她選,現在猛然将能與陛下時常見面,乃至說話,乃至為她出謀劃策,暮笙便覺得自己的心跳不大正常。
作為一個醫術高明的醫者,她知道,時不時心跳異常是病,得治。
給自己配了一副有益平心靜氣的涼茶來喝,暮笙繼續規劃她眼前望不到邊際的漫漫前途。
Advertisement
參政是天子幕僚。
陛下想要一個怎樣的幕僚,便取決于她欲何為。
那麽,陛下想做什麽呢?
暮笙合上眼,就看到那一夜,在私邸當中,初次加冕的陛下,在平複了失去父親的悲傷後,她過于灼熱的漆黑眼眸明亮得如同正午之日,絲毫不掩飾那蓄謀已久的野心:“朕為帝,承先帝統緒,啓後世盛況,願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亂,夙夜孜孜,寤寐不遑,為久遠之國計,創萬世之偉業!”她說罷,轉過頭來,笑意朗朗地望着她:“昭兒,你留在朕身邊,給朕做個見證。”
這番話,應當對着天下臣民說,而不是在這暖意融融的內舍,對着一個女子,宣告自己的勃勃野心。她知道,陛下是在以此為誓,願成全她為一代名臣的心願。
這個初登大位的少年君王,她給出的承諾太過誘惑,精準地抓住了她心中最渴望的那一寸軟處,讓她不舍拒絕。
在謀算人心這一條,暮笙還真是比不上孟脩祎。過去無數次慘遭落敗的經驗表明,在安國公府被裴夫人呵護着長大的她,真是比不上從一出生就失去母親的庇護,在黑暗的禁宮當中獨自掙紮過來的孟脩祎。
就是這樣鬥智鬥勇的相處了三年。
枯葉随風而落,寂然無聲。
暮笙輕輕一笑,有誰會比她更明白陛下的雄心壯志?有誰會比她更看清陛下看似随性的面容之下暗藏的堅毅果敢?她要做什麽,再明白不過了!
暮笙回到太醫署,提筆做了一篇策論。這樣的策論,她經深思熟慮,才敢下筆,寫一篇,需查閱經典,參考律法,還要撥清朝中錯綜複雜的利益關聯,花費心血無數。
幸而,她上一世不是只知嬌生慣養的世家小姐,母親總希望她能多學一點,也好有立世之本。母親總說,難得趕上了一個好時局,無需如前朝女子那般拘束在家,大門不邁二門不出,自要多學點本事,方能不負這似水流年。
也幸得,父親根本沒将她這小女子放在心上,家中邸報,任她翻閱,她将朝局理得清楚明白。現已勾去近三載,格局已發生變化,從這變化當中,更能看清多方勢力此消彼長。
就在暮笙鬥志昂揚,捏緊小拳頭為前途做準備。
大好時機,從天而降。
延平四年伊始,政事堂便掀起了一陣軒然大波,這陣波越來越大,蔓延到了外朝,變成了一股令人心驚膽寒的狂風暴雨,席卷了整個朝堂。
起初是政事堂吏部一參政為人陰告收受賄賂,為人謀私利。此事立即便被陛下看重,命政事堂五學士嚴查,吏部學士因避嫌,不得參與。接下去的事便令人瞠目結舌了。五學士手段驚人,不過三日便揪出向那參政行賄之人,行賄之人乃是尚書省下吏部一郎中,然而此事并非查到那區區一郎中便止了,聖上龍顏盛怒,命大理寺與中書省聯合查辦,堅信幕後必有指使之人。
情況并未在迷霧中掩蓋太久,不過數日,大理寺便查出那郎中身後的吏部侍郎、吏部尚書等數名重臣。速度之快,堪稱雷厲風行!
怎麽看都是編好了劇目,讓大理寺諸人照着走下去的。吏部侍郎姓黃,景宸十三年的探花郎,生得一表人才,談吐風雅,舉止從容,暮笙記得他,他曾一度是安國公府上的常客,面對父親之時,謙卑有禮,自稱“晚生”。
陛下動手了。
暮笙将她知曉的安國公的爪牙都列出,将筆尖在墨池中蘸上墨,利落地把其中五個名字劃去,她看得明白,光是如此,是扳不倒老奸巨猾的安國公的,最多不過削其爪牙而已。
顯然,陛下與她是相同的心思,大臣們膽戰心驚地過了一個月,這場風波便漸趨平靜。然而,陛下适時收手了,安國公的政敵們是否也會突生慈心什麽都不做,暮笙便不知了。
她心情大好,将書案上一篇寫了數月才滿意的策論卷巴卷巴,塞進袖袋裏,而後提起醫箱,往建章宮去。
政事堂中那參政自是罷官下獄,連同那位吏部學士都被牽連了一個禦下不嚴之罪,削去侍中之位,降為刺史,出京就任去了。
一時間缺了一位學士與一位參政。學士,暮笙是不敢想的,那參政之位,她勢在必得。春闱在即,暮笙猜測,陛下會從及第進士之間選一無勢力糾葛的寒門子弟來補上。
她身上無功名,不能入貢院,便從一開始喪失了參選的資格。既如此,不如主動出擊,暮笙決定利用自己身份之便,向陛下當面投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