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獻給皇帝的那篇策論上,寫的不是其他,正是先帝想做而沒做成的“鹽鐵茶酒”官營。
聖上即位至今,方第四個年頭,觀天下海晏河清,便知景宸帝留下的錦繡山河是頗為清明的盛世。可見,景宸帝并非無能之主。
他即位不久,便實行“鹽鐵茶酒”官營,起初頗有成效,然而,過了幾年景宸帝精力為朝中黨派之争攫取後,那方面的監管便松懈了下來。黨派之争愈演愈烈,景宸帝分、身乏術,只得先撇下不管,待到朝廷裏終于安定一點,他也壽終正寝了。
“鹽鐵茶酒”的官營,便如一座建到一半的宮宇,看似華麗,實則內裏滿目瘡痍,根本無力約束那些從中牟利的豪族商賈。即便如此,待到今上即位,還有許多大臣光明正大的提出,要求廢黜“鹽鐵茶酒”官營這一國策。今上自然是不肯答應的,她也不能答應。
在外人眼中,先帝将陛下丢在宮廷的一角不管不顧,任她自己艱難困苦地掙紮求生,陛下對先帝的感情勢必很冷淡。但暮笙知道,不是這樣的,猶記得她登基那夜,那句近乎破碎心痛的一句“昭兒,我沒有父親了”,那種痛失親人的悲痛無助,是真真切切的切膚之痛。
這是她的父皇想做而沒做成的事,她勢必會接下去做。故而,她便從此處着手,寫了一篇策論獻上。事實證明,她做對了。
從陛下的态度來看,她不但是猜對了陛下的心思,更是讓陛下對她的能力給予了重視,她将此事的謀劃交予她來做了。
暮笙自然是不肯讓她失望的。
她自含風殿回去,政事堂的任書便送來了。在諸人或訝異或羨慕的目光之中,暮笙從容地去整理了自己的物品,待她出來,諸人都調整好了表情,紛紛過來向她道賀。
入政事堂便如入了聖上的眼,只消無過錯,前程似錦是逃不了的,沒想到這小小女子竟有這等本事。
想到日後相見,興許人家已加官進爵,諸人道賀的言辭神态又真誠了許多,暮笙則是不卑不亢,一如平常,心平氣和、謙遜有禮的回了禮,又特去太醫令那裏說明了她醫正之位仍舊保留,而後再與三位醫正道別,謝過他們一年來多有照顧。
接着,她就去走馬上任了。
政事堂位處建章宮之南,暮笙步行過去,走了約莫兩柱香的功夫方到。
吏部缺了一位學士與參政,參政便由她補上,學士則提了另一名參政填補,于是又缺了一名參政。
那位新升任的學士姓蒙,是一年過而立的青壯男子,着紫服,束玉帶,冠皂紗幞頭,容色平和,微帶笑意,很是可親。
自五品連越四級直接做了居正三品的學士,此人不止有真才實學,更是簡在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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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笙不敢怠慢,忙做了一揖,正式拜見上官:“下官薄暮笙,見過學士大人。”
蒙學士伸手虛扶了她一把,笑道:“薄參政快快起身,來到此處,大家便是同僚,無需多禮。”
暮笙仍舊道了謝,恭恭敬敬地立在他身前。上官待下官客氣,下官絕不可得寸進尺,暮笙深谙此道。果真,見她這般不驕不躁,亦不曾松懈禮儀,蒙學士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滿意。
“你的官服已趕制出來了,過一會兒便會有将作監的人送來。現在,我先領你去見過衆人吧。”蒙學士一面道,一面往前走去,暮笙跟在他半步之後,謹守着自己的位置,沒有絲毫越矩。
接下去便是與諸位同僚見面,先與衆人混個臉熟,往後見面,也好打個招呼。薄暮笙一一見過禮,動作沉穩,言語得體,神色從容,老到得像一個久在官場游走的油滑之人。
如此年輕,便能這般穩重,絲毫不因超擢而得意忘形,蒙學士一直暗中觀察着暮笙,見此,不由暗暗點頭贊許。
待到下衙,暮笙的官袍便送來了,與原先的青色不同,她自六品升到五品,所着袍服也換成了淺緋。
穿着這身袍服回家,繁叔受到了深深的驚吓,他老人家顫着聲道:“小、小姐,您不做醫正了?”看這服色,分明是升官了,可太醫署中除了醫正再沒有更高的官位了。
暮笙溫柔笑道:“我自然仍是醫正的。”
“那、那……”
“今日剛升任了參政,仍兼着醫正的差使。”暮笙語氣輕快。
繁叔簡直驚呆了,沒聽說醫正還能兼別的差使啊,他感到了深深的憂慮,薄家醫藥世家的名頭好像快要保不住了,他真是對不住老爺,可是他一奴仆,又如何能對主人指手畫腳?
暮笙一夜好眠,繁叔輾轉反側,隔日盯着兩只烏黑的眼圈來,滿面皆是憂慮。
暮笙頗為關心道:“多思多慮易老的,待我晚上回來,給繁叔開劑藥。”
聽到藥字,繁叔抹淚:“多謝小姐。”
暮笙笑了笑,去上衙了。
她官太小,無需上朝,直接去政事堂上衙便可。
今日是殿試。還空缺着的參政,應當會從前前三甲中選出一人。
暮笙手上并無實際差事,便取了一些卷宗來看,也是先熟悉熟悉政務,便于日後上手。她專調了這兩年分管鹽鐵的官員的任命與生平履歷來看,再順着他們的出身與師門,去分辨朝堂中錯綜複雜的關系。
自小便在大家族中浸淫,分辨人際與她而言是再基礎不過的。哪些人不過點頭之交,哪些人關系惡劣至極,哪些人看似無關礙實則緊密相連,都可從言行之中窺得一二。現在要光靠這冷冰冰的縱卷來分辨,稍複雜了一些,看不得太細致,也可看出一個輪廓。
就這麽看了三日,暮笙便整理出朝堂之中哪些是支持官營之策的,哪些則是反對的。不出意外,她的父親,也是反對的那一撥裏的,而且,這幾年來,她的父親似乎總在與陛下作對,搶下了不少陛下看中的官位。
暮笙輕笑,她覺得她離父親要近得多了,真期盼有一日能與他當面對質。
這念頭真是太瘋狂了。平日不去想還好,一想,便如潮水一般在她心中蔓延。暮笙擡起手來,輕輕拄着臉側,如素荷一般清麗出塵的容顏上顯出一絲不認同來,這樣可真是不好,她該克制着點自己。
此時應該做些什麽才是。暮笙想了想,抽出一本空白冊子,将自己多日所得寫了下來,而後又細細看上一遍,确保無誤,而後與蒙學士交代一聲,她便往含風殿去了。
她在政事堂眼觀四路,耳聽八方,不斷汲取需要的內容。
适才聽學士大人提過一句,今日陛下甚為空閑,應當是可以面見的。
雖然陛下沒有召見她,那日也不曾說過需向她呈禀心得,但她也未說不需呈禀。為了給自己尋一個見陛下一面的緣由,暮笙覺得自己有些向上一世的陛下靠近的趨勢,那時候,她便是這樣,一得空閑,便絞盡腦汁地将她騙去私邸。
真是……風水輪流轉。
現在,輪到她了。
雖是這樣想,暮笙心中并無抱怨,反是一種淺淺的歡喜,不知陛下從前,是不是也是如此。
一路走去,未到含風殿,便在建章宮的一處亭子外看見了皇帝的身影。
皇帝正執卷而讀,她一手負在身後,一手捧書,步履緩慢的在亭外石子路上來回踱步,四周是兩排翠綠的灌木,不到她的腰間,将她本就修長的雙腿襯得無比高挑。
她今日穿了一身赤黃燕服,玉冠绾發,金帶束腰,全身上下無一絲累贅,清爽而利落,便如她的處世手段,從不拖泥帶水。她就這樣慢慢的踱着步,那微抿的雙唇紅若添朱,秀眉鳳眼、婉轉風流。
任憑再好的畫師,都難畫出她的秀致眉眼。
從一開始,她就知道,陛下生了一副俊美絕倫的好皮相,那時,她還曾對着躺在床上養傷的陛下玩笑道:“五殿下如此美貌,不知何人有幸能得青睐。”那時陛下是怎麽說的?
哦,她說:“我青睐誰,誰就能為我所有?”一面說着,她那雙如灑滿了落英一般千種風流萬種情韻的眼眸便滿含了笑意,毫不掩飾地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讓她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