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5.
其實聽到“孽徒”這個稱呼,金鎏影反而松了一口氣。
雖然他并不如紫荊衣一般擅長謀算一類計較,但是他實在并不是一個蠢笨的人。他的心中并沒有抱着道無餘見到他會感到異常欣喜的奢望,同樣也沒有天真的以為道無餘會對他背叛玄宗選擇性失憶。
一句孽徒,是在金鎏影意料之中的事情。
“宗主受苦了,不知道您身體可還安好?”金鎏影此刻的心情是平靜的,不能夠說一點都沒有受到影響,不過或許是之前模拟過太多次的緣故,這種影響要遠比金鎏影所想象的低那麽一點。
沒有憤怒,也沒有痛苦,他只是欣賞着道無餘一臉戒備憤恨的表情,而後從心底裏慢慢的浮現了一股病态的快意。
“孽徒,還不跪下。”道無餘也算是看着金鎏影長大了,即使金鎏影如今可以算得上是面無表情,但是道無餘依舊可以從這副平靜的容顏之下讀出金鎏影心中有着的那一絲瘋狂。
他想金鎏影一定是瘋了,他本以為自己會死,但是卻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落在金鎏影手上,而且是以一種近乎羞辱的模樣被金鎏影囚禁。
“宗主此言差矣。”似乎并沒有注意到道無餘的窘迫,金鎏影依舊作出他還在玄宗時候的謙恭語氣,只是他的動作卻沒有絲毫當年的克制,就仿佛小人得勢了一般,渾身上下都透露出翻身做主人的愉悅來。
而後金鎏影緩緩的張口,道:“宗主可知,這世上如今已無道境玄宗?”
金鎏影和紫荊衣是玄宗的叛徒,他們不僅僅是殺害了宗主道無餘,更是在離開道境之前破壞了道境四角封印之中的一角,令玄宗剩下的道子無暇他顧,只能臨時以總壇為第四角,封印異度魔界。
而以總壇封印異度魔界,導致了玄宗道子甚至萬聖岩前來增援的僧人,無一例外的被卷進了封印之中。
從此之後,世上再無道境玄宗,更加不會有人知道道境玄宗之中還有兩個叛逃的弟子,自然也不會再有人追尋一個理應死去了的宗主的下落。
看着道無餘臉上浮現的帶着失落茫然的表情,金鎏影的心也抽痛了一下。但是這痛持續的時間太過短暫,短暫的讓他以為這僅僅是一個錯覺。因為随着道無餘臉上同樣短暫的失落隐去,金鎏影意料之中的厭惡與憎恨也同樣浮現在了道無餘的臉上。
這是金鎏影期待的,同樣也是金鎏影不想要看到的表情。他樂于見到也預料到了道無餘的憎恨,但是那仿佛是看路邊垃圾的眼神又是什麽?
分明他從不比蒼差多遠,分明他對道無餘的了解仰慕超過他人,為什麽這個人的眼裏永遠都只有蒼。
在道無餘的心中,金鎏影到底算什麽呢?
難道真的就是用過就丢的垃圾?
他絕不承認。
一股怒火在金鎏影的心底蔓延,但是與此同時他卻并沒有被怒火沖暈頭腦。
“宗主不要着急下定論,你吾之間還有的是時間。也不要想着死,畢竟雖然是在封印之中,但是将異度魔界從封印之中解放的方法,吾也不是沒有。”
他和他還有漫長的時間,糾纏不清。
6.
即使是先天人,距離成仙得道依舊有一段的距離。
道無餘算得上是先天人之中的頂峰了,但是卻依舊不能夠脫離肉體獨立生存。當然,他在被雲龍斬貫穿身體之後曾經想過将靈魂附在琴上,然而如今沒有死,所以這只能說是一個打算罷了。
不能脫離肉體,便有了很多的限制。
平日之中,先天人可以辟谷,可以不吃不喝僅僅是汲取天地靈氣。但是如今的道無餘卻不比平日。
被禁锢了功體,就意味着無法正常的運功吸取天地靈氣。而似乎是對他依舊不太放心,怕他作出咬舌自盡這樣的舉動來,金鎏影甚至給他下了藥,令他無法用力。
道無餘本是不想死的,若說人想要死,那是誰也攔不住的。即使不用咬舌自盡的方法,也不過就是麻煩了一點。他若是想死,只要閉氣就夠了。金鎏影這樣的舉動,在讓道無餘氣惱的同時也隐隐令他有些哭笑不得。他覺得金鎏影似乎還是小時候那般的模樣,但是同樣又心緒複雜,因為即使是他也不曾想到事情的發展竟會是如此的出人意料。
但是很快,道無餘就沒有心思繼續去想金鎏影到底是不是還是以前的模樣了。
因為不能夠通過吸取天地靈氣來維持身體,又無力移動,同樣又是肉體凡胎,故而道無餘在金鎏影細心的喂給他第一頓飯食之後便感到了很熟悉,但是卻已經很久不曾感受過的感覺。
這個時候道無餘總算明白了金鎏影為何如此的乖覺的給他喂飯喂水,他當時已經看到了金鎏影臉上難以掩蓋的得色,如今想來,當真是用心險惡。
但是那卻也是他無法拒絕的。
熱度不由自主的攀上了臉頰,道無餘也說不清此刻是憤怒更多一些,還是窘迫更多一些。
“宗主如今感覺如何?”這個時候,道無餘聽到了他如今最不想要聽到的聲音。
修道人清心寡欲,不染世俗□□。道無餘一直都是一個修道人,他淡然寧靜,心性堅毅。雖然并非無悲無喜,但是能夠牽扯他情緒的事情卻也是不太多的。
他沒有辦法理解金鎏影為何對于宗主之位如此執着,但是卻也知道執着過頭不是好事。他本以為疏遠了金鎏影會讓金鎏影平靜下來,卻并沒有想到金鎏影會如此瘋狂。
他甚至不清楚這份瘋狂到底是如何堆積起來的,只是在他認識到了這點的時候,一切都已經走上了一條不可挽回的道路。
如今,道無餘和金鎏影之間,除了憎恨,似乎也沒有更多的可以交流的東西。
痛心疾首麽?大概是的。
而還沒等道無餘從這種痛心疾首之中醒悟過來,他就覺得自己的身體一輕,整個人都被金鎏影抱在了懷中。
7.
很多年都不再有人對于道無餘如此親近了。
其實道無餘在醒來的時候就已經意識到自己的狀況。身上不着寸縷說的大概就是他的狀況。他身上并沒有穿衣,頭發也并沒有如同以往一般的被精心梳起。雖然長及腰部的頭發已經整齊,但是卻是披散着的。
因為渾身無力的緣故,道無餘只能任由金鎏影抱着才能移動。
□□的身軀擦過相對粗糙的布料,隐約帶起一股顫栗感。
金鎏影在離開玄宗之後日子過得并不算太好,雖然離開玄宗的時候在紫荊衣的提醒下,他并不是身無分文,但是苦境畢竟不是玄宗有人供養,在苦境紫荊衣也好,金鎏影也罷不過是無名小輩,建了六級天橋之後紫荊衣因為不用再供養一個大活人,所以依舊如故,但是金鎏影不同。
多了一個人需要金鎏影看顧,就意味着金鎏影沒有時間像是紫荊衣一般的尋找生財之路。多了一個人需要照顧,就意味着金鎏影多了一個人的花銷。
衣服就穿粗布的,既然不出門就沒有增添新的發飾的必要。
當年道魔大戰的時候金鎏影其實就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日子。當時能夠儉省一分就是一分,門人弟子因此對他也頗有怨言,只不過既然已經經歷過,就不會感覺太過辛苦。
金鎏影并不覺得辛苦,然而道無餘的皮膚擦在這粗布的衣服上就有一些難耐了。
道無餘,其實是一個有錢人。即使在道魔大戰的時候吃穿用度也是一等一的,自然沒有受過這種粗布擦身的感覺。或者說,即使有他也已經不記得了。
其實并不太痛,比起雲龍斬穿透身體的傷勢來說這痛不過是小巫見大巫,但是卻因為并不是單純的痛,而是帶着些許癢的刺痛,所以讓人分外的難以忍受。
金鎏影是用刀之人,因為勤于練習的關系,他的手有些粗糙,當這手指劃過皮膚的時候,略有些疼痛。道無餘将眉頭皺的更緊了,一雙眼狠狠的瞪了金鎏影一眼。
8.
金鎏影覺得自己一定是有哪裏不對了。自從那日他看到道無餘或許是無意識的一滴淚之後,他就下意識的不想面對道無餘。
或許是因為內心僅剩的一點良心,也或許只是因為沒有得到意料之中的結果,金鎏影在相當長的一段日子之中除了必要的給道無餘送一些飲水和渡氣給道無餘令他能夠維持正常的身體機能之外,金鎏影極少和道無餘接觸,更很少踏足那囚禁道無餘的屋子。
當然,這段相對平靜的日子不過是暴風雨前的寧靜。道無餘內心清楚的很,這樣的平靜終究有一天會被打破。
道無餘的存在對于金鎏影來說有着太大的影響。金鎏影不可能長時間的放任道無餘活着而不做任何的事情。或許是折辱,或許是利用。
僅僅是養着一個活着的道無餘并不符合金鎏影的利益,如今的平靜不過是一個錯覺罷了。
而打破這種虛僞的平靜的契機很快就來到了。因為,六極天橋上的另一個人,四奇之中的另一位,紫荊衣回到了六極天橋。
道無餘對于紫荊衣的影響也是巨大的。紫荊衣的醫術以及術法也是道無餘一手所教。道無餘完全不懷疑,自己如今還活着,而且是以這樣的姿态活着是出自紫荊衣之手。
若非紫荊衣,道無餘想不出第二個人,能夠将當時傷到如此境地的他救活。
道無餘知道金鎏影這條路是走不通了的,但是他覺得自己或許可以通過紫荊衣,将當時少白所未能傳遞的消息傳達。
雖然傳達的對象或許已經不是玄宗,但是應該被傳達的東西,不應該因為少白的死或者是他的被囚禁而被湮沒。
魔皇降臨,神州陸沉,玄宗之人以天下蒼生為己任,即使身死亦矢志不渝。
就在紫荊衣回到六級天橋不久之後,道無餘見到了這個向來率性的人。
9.
紫荊衣其實也不怎麽想要見到道無餘。但是既然金鎏影使了性子,紫荊衣也只能乖乖的接下金鎏影的爛攤子。
別看紫荊衣平時都像是壓着金鎏影一頭,但是一旦金鎏影真的有什麽要求,紫荊衣卻從來不能夠拒絕。所以即使不太想要見到道無餘,紫荊衣依舊來到了這間囚禁了玄宗宗主的屋子之中。
道無餘的頭發披散着,雖然大部□□體掩蓋在被子之下,但是依舊能夠看出這個人在離開玄宗到他見到他的期間消瘦了不少。
看到進來的人,道無餘微微的愣了一下。如今的紫荊衣早就已經不是當初在道境時候的紫荊衣。雖然玄宗已經被封印,但是紫荊衣和金鎏影卻不敢掉以輕心。金鎏影這些日子以來都沒有外出尚且好說,但是紫荊衣卻是出去了不少時日。
為了避免被人認出他們的容顏,紫荊衣在來到苦境的時候就已經改頭換面,就連證明玄宗道子身份的道印都已經被紫荊衣掩蓋起來。
紫荊衣和以往已經大不一樣了,這陌生的容顏落盡道無餘的眼中,自然在第一時間會認為他是一個陌生人,而不是熟悉的弟子紫荊衣。
不過道無餘是一個聰明人,他知道自己的事情,除非是金鎏影腦袋有哪裏不太對了不然不會交給外人處理,故而紫荊衣雖然是陌生的容顏走進屋子,道無餘也很快的接受了這張新的陌生的面孔的所有人是紫荊衣。
“沒想到再次見面,竟然是如此陌生的容顏。”當時面對金鎏影的侮辱,道無餘萌生了死志,然而經過這些算得上是平靜的日子,道無餘倒也算是想得開。
他知道死亡并不能夠解決問題,故而他留着自己的有用之身,等着可能會有的機會。
“好說了。”聽聞道無餘說破自己的身份,紫荊衣雖然略微有些意外,但是仔細想想卻也覺得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他也不扭捏,撩起袍角便坐到了榻上,距離道無餘有一臂距離的地方。
紫荊衣對自己的藥有信心。他并不是害怕道無餘暴起傷人,他只不過是略微有些不知道自己如今應該以怎樣的面目來面對道無餘。
他是背叛玄宗的叛徒,而面前的卻是玄宗的宗主,他的授業恩師。紫荊衣自認為自己沒有金鎏影那樣的臉皮,也無法理解金鎏影通過侮辱道無餘來減輕心中負罪感的舉動。
是的,通過侮辱道無餘來減輕自己心中的負罪感,紫荊衣就是如此看待金鎏影的舉動的。他知道金鎏影比任何人都要期待道無餘對他的承認。因為太過眷戀,所以才如此的憎恨。最後留下道無餘一命,是因為金鎏影的良心發現了。
只是金鎏影同樣沒有想好留下道無餘的性命之後應該怎樣抉擇,同時也沒有辦法面對道無餘的指控,所以金鎏影折磨道無餘,期望通過道無餘的憎恨來減輕自己內心的負罪感。
紫荊衣是一個聰明人,而聰明人往往沒有辦法欺騙自己。他沒有辦法像是金鎏影一樣欺騙自己的內心。
沉默的将自己的一部分功力渡給道無餘,紫荊衣依舊是沉默的。他除了最開始的三個詞之外并不曾說過其他的話,只是沉默。同時他也不敢渡給道無餘更多的功力,不是對自己這位授業恩師的處境沒有同情,只不過比起心中那一絲的痛苦來說,他更加珍惜自己的性命。
“紫荊衣,幫吾一個忙吧。”打破沉默的是道無餘的聲音。
曾經的玄宗宗主蒼白而又憔悴,就連聲音之中也透露出一股無盡的虛弱。紫荊衣的心頭觸動了一下,并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坐在原來的地方,靜靜的聽着道無餘的請求。
雖然紫荊衣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幫助道無餘。
從一開始,他就選擇了金鎏影,所以對于道無餘他只能說一聲抱歉。
10.
見紫荊衣不動聲色,道無餘雖然內心知道紫荊衣如今不過是在猶豫,然而他更覺得如今是唯一的機會。
“吾當日蔔筮......”若是能夠将這條消息傳遞出去,那麽即使是死也不枉然了。當日他被金鎏影折辱至此,都尚且沒有輕生,不僅僅是因為他還記挂如今被封印的道境玄宗之中的弟子,更是因為異度魔界之禍,不僅僅在于道境。
百年之後,魔皇降臨,神州陸沉,天地同悲,生靈塗炭是更加重要的原因。
紫荊衣聞言,沉默了片刻。最後搖了搖頭。
“宗主,吾不能幫你。”紫荊衣不能夠幫助道無餘,他從一開始就不想要幫助道無餘,他僅僅是給他了一個虛假的希望,目的不過是想要知道當年少白舍命都想要傳達的到底是什麽樣的消息。
“即使是用吾的性命請求?”這當真是瀕臨絕望的狀态,除了紫荊衣之外,道無餘不知道有誰能幫助他。而道無餘手中的籌碼,如今也不過是自己的一條性命罷了。
“抱歉。因為從最開始,吾所選擇的就是金鎏影。”所以從最開始,紫荊衣就只會幫助金鎏影一個人。因為除了紫荊衣之外,再也不會有任何一個人站在金鎏影的背後,支持金鎏影哪怕是背叛的舉動。
他知道自己對不起道無餘,但是人的心本來就是偏的,他幫助了金鎏影就注定無法幫助道無餘。
“宗主為何不告知金鎏影呢,只要是宗主的請求,金鎏影又怎麽會拒絕?”最後紫荊衣留下了一個不忍的眼神。
金鎏影從來也沒有辦法真正拒絕道無餘的請求。就像是紫荊衣永遠無法拒絕金鎏影的請求一樣,在金鎏影的心中,無論是玄宗還是蒼,其地位都沒有辦法超過道無餘。
若不是傷的太深,又怎麽會如此決絕的背叛?
紫荊衣記得當初金鎏影是以怎樣的表情從他那裏要來了治療道無餘傷勢的藥物,又是怎樣失魂落魄的從外面走進來。
金鎏影是無法拒絕道無餘的,可是道無餘并不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