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萌芽
村裏有個不成文的習俗,每家有新媳婦第一次進門都會請村裏沒有結婚的青年男女去家裏陪酒,張槐既是張雲德某種意義上的親戚,又是單身的男青年,所以他理所當然的也出現在酒席上。
長得好的人生來就具有得天獨厚的優勢,随便往那一坐,便有嬌羞可人的妹子往他那瞟,趕上國慶長假,在縣裏鎮上的年輕姑娘也回來了七七八八,文靜的秀氣的豪邁奔放的各式各樣讓人眼花缭亂。
江河跟張槐隔着大半張桌子,看他被旁邊的女孩拉着擋酒,心裏失落極了。期間還有人想撮合張槐和那個女孩子,張槐表情淡淡的也看不出他有什麽想法。
“我送你回去。”酒席一散,江河準備回家,張槐拉開椅子跟了過來。
“這麽近的路,我又不是女孩子,不用送我。”嫌他渾身都是酒氣,江河推了他一把,自己也不知道在生氣什麽,扭頭就走。
人就不能做壞事,亂發脾氣也算,江河出門剛走了兩步,路邊竄過來的黑貓就吓了他一跳。黑貓嘴裏叼着血肉模糊的一團,野性十足地看了他一眼,然後一閃身跳上了院牆。
“怎麽了?”張槐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身後,吓得江河又一哆嗦。江河沒有問他為什麽還是出來了,只是皺着眉問:“它嘴巴裏的東西是什麽?”
張槐回答:“是老鼠吧。”
隔天,派出所把張大明的屍體送回來了,鎮上沒有殡儀館,醫院的冷凍室畢竟也不是派出所專用的停屍間。像這種案子,幾十年也沒在這種小鄉鎮發生一回,派出所民警根本沒有辦案經驗,又因為聞燕燕的哥哥一直去派出所蹲點鬧事,所長無奈找到張雲遠,讓他們村出點錢先安撫一下死者家屬。
然而,這樣一來村裏有其他人不樂意了,既不是自己殺的人,又不是自己提議修的路,出了事憑什麽責任要分擔到自己頭上?
張雲遠一家人被推到風口浪尖上,尤其是張槐,明裏暗裏被人說得體無完膚,最後還是張槐的爺爺出來說了幾句公道話:“你們說,人在做天在看,張槐這幾年為村裏做了多少事?當年建學校的時候你們也都知道的,是你們說孩子在上岩村老是受欺負,孩子多老師也管不過來,好多孩子都耽誤了,張槐跑了幾十遍才把學校的事情定下來,新來的老師教不好孩子被你們說得不想幹要走,還是張槐把人給勸回來了,不然你們的娃哪裏有現在的好老師。過去的人思想不開化,很多事情都往消極的方向想,教育就是想從根本上改變過去的愚昧想法,站的起點高了,以後就能看得更遠,才能有更好的命運。人心都是肉長的,不論是建學校還是修橋修水渠,你們說張槐做的哪一件事不是在為大家考慮?出了這種狀況,不是誰希望的,大家都在一個村子裏,擡頭不見低頭見,給自己積點口德,也給這孩子留點好吧。”
鞋穿在自己腳上,合不合腳只有自己知道,但是流血了別人會看到啊,自己的孫子哪裏能舍得他受委屈。
這邊暫時安撫下來了,村委會拿出了一萬塊錢給聞燕燕,張雲遠自己又貼了五千,只是這對于失去了主要勞動力的家庭來說是微不足道的,一個身患癌症的瞎子和一個未成的少年,往後的生活依舊是可以想象的艱難。
接下來就開始考慮下葬的事,案子雖然沒破,可屍體已經開始發臭,農村人講究入土為安。
張大明的兒子年紀還小,幾個舅舅又對喪葬那些東西完全不在行,所以從設靈堂訂棺木再到選墓址都是張雲遠跟村裏的幾個老人一起幫忙完成的。
然而下葬的日期定下來了,找遍村裏上下卻湊不齊八個扶靈的青壯年男子,好多人比較忌諱枉死的人,害怕沾染到邪氣,最後是張雲遠許諾給他們雙倍的酬勞,才有七個人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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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打算實在找不到人自己咬咬牙上的,張槐站了出來:“後天我跟着去吧。”
起靈的那天早上,天上下起了毛毛細雨,衆人剛把棺材擡出門外,一聲驚天動地的哭聲忽然響起來:“哥啊,我可憐的大哥!你怎麽就突然死了呢!”
一個人影迅速跑到棺材前,扶着棺材放聲大哭。
“哥啊,我連你最後一面都沒見着,到底是哪個混蛋害了你的命啊……哥哥啊,我的親哥哥……”
見過農村出葬隊伍的大概是知道的,擡棺說是八個人擡,但并不止八個人,首先棺材要固定在一個架子上,擡棺過程中棺材不能挨地,因為棺材加上人已經很重了,為了結實,那個木架也用的松木,極其沉重,所以除了八個主要的擡棺人,死者的親屬還會在一邊搭手。
那個人跑過來時棺材前面兩個人都沒反應過來,被推開的時候本能就往後退,一下又把身後的人撞歪了,人群東倒西歪,棺架也在一片混亂中掉到地上。
“張二柏?”主持葬禮的老人眯着眼睛瞪了半晌,終于叫出一個人名。然而現場已經亂了套,又是此起彼伏的哭聲又是人群跌倒的驚叫聲,等人群徹底安靜下來,毛毛細雨已經轉變成了連綿不絕的大雨。
張二柏是張大明的那個十多年沒聯系的弟弟,他十幾年沒有回村子,此時卻不是衣錦還鄉。他其實一直在周邊的村子裏居無定所游手好閑,十幾年前因為調戲自己的嫂子被他們的父親打了一頓,還被趕出家門。
小鄉村裏從來沒有什麽秘密,東家長西家短總會有人走露風聲,然後各種流言蜚語在村裏蔓延。村裏有一個流傳甚廣的版本,說張宇澤其實就是張二柏的兒子,因為當年張二柏也喜歡聞燕燕,可是爹媽偏心把聘禮錢都給了哥哥。
如今張大明忽然死了,張二柏聽到消息之後一點也不難過,反而還有點想去買幾挂鞭炮慶祝,他可是如今都記着父親為了大哥打他的那股子狠勁,腿都快被打瘸了。他特意挑在張大明下葬的那天回來,就是來看張大明的笑話。
雨一直下到中午才停下來,張雲遠跟幾個老人和聞燕燕的家人商量之後,決定明天一早再下葬。張二柏聽了之後拒絕道:“不行,殺了我大哥的兇手還沒找到,不能下葬!你們能安心,我大哥九泉之下也不會瞑目!”
張二柏以前就好吃懶做沒能繼承自己家做豆腐的事業,被趕出家門後又在村裏鄉間游蕩了十幾年,早就跟那些無賴潑皮一個德行,不論閑逛到哪裏都能跟當地的地頭蛇混在一起,他跟死去的又瘦又矮還腦子時常不靈光的哥哥不一樣,從小就人高馬大,滿臉橫肉神情猙獰,兩眼冒兇光,一張口唾沫星子能噴人一臉。
老人們不敢跟他多說話,嘆氣着走了。張雲遠跟他講了大半天的道理,他就是死不松口。聞燕燕一個女人家說的話無足輕重,娘家人更是吃軟不吃硬都不敢吭氣了。
和張槐一起回家之後,張雲遠無奈地對他說:“下午你再去鎮上一趟,問一問進展吧。”
“有進展我們會通知你們的,我們也迫切地想把這個案子破了,昨天剛剛登記完附近幾個村的流動人口,接下來會再從有犯罪案底的人入手。對了,屍體還沒下葬吧,縣裏很重視這件案子,所以會向上級請示,大概會派專案組來調查,很可能會解剖屍體,你回去先做做家屬的思想工作,讓他們先不要下葬。”
一場鬧劇之後,居然是這樣的結果,張槐不知道該做何表情。從鎮上派出所回去的時候天又開始下雨,他走在路上聽到有人叫他,轉頭看到江河撐着傘往他這裏跑。
“下這麽大雨你怎麽也不打傘啊。”江河跑得氣喘籲籲的,手裏還提着一個白色塑料袋,一邊把傘舉高遮到張槐頭頂,可是張槐太高了,他自己倒是大半個身子暴露在雨中。
張槐順勢接過傘,又低頭伸長手臂将江河攬到懷裏,一邊走一邊問他:“你去買藥了?”
江河臉有點紅,聲音也啞啞的:“嗓子不舒服,好像是扁桃體發炎了。”
張槐又問:“沒有發燒吧?”
兩人身體緊緊貼在一起,張槐身上的濕衣服把江河的衣服也浸濕了,隔着兩層濕漉漉的衣服,他的體溫漸漸也傳遞到江河身上,江河覺得自己忽然好像正在開始發燒。
雨下得又急又大,到了晚上也沒見減弱的趨勢。江河在張槐家吃了晚飯要冒雨回去,被張爺爺攔住了,說晚上路不好走,硬要他留下來在家裏過夜。
張雲遠一邊抽着煙一邊皺着眉說:“又不是走不了,一個大男人怕什麽,不行的話讓張槐送他回去。”
張爺爺胡子一吹眼珠子一瞪,便說:“你的心就是石頭做的,都不知道心疼一下孩子,張槐那孩子也是太乖了,從來不抱怨。我剛才看他走路姿勢不對,一問才知道他今天早上擡棺材被人踩了腳,我叫他脫了鞋給我看,那孩子倔着呢,不給我看,也不知道傷得怎麽樣。”
在村子裏呆了這麽久,江河雖然不能逐字聽清別人說的每一句話,但是能知道張槐似乎受傷了,他自己平時比較遲鈍,所以也沒發現張槐的異常。
看到張雲遠還想說什麽,江河便擺手道:“不麻煩了,我自己能回去的。”
這時候張槐拿着個手電筒回來了:“雨下這麽大,你回去做什麽?今晚我跟爺爺睡,你留下來睡我房間,手電給你,晚上可能會用到。”他說的這話絲毫不容人拒絕,不是他的語氣強勢,他說話一直都保持在一個調子上,舒緩平穩,話語裏透露出的關懷令人完全沒辦法拒絕。
“可是二傻子……”
“狗沒有那麽嬌氣,一晚上沒問題。”
張槐的房間不大,一張床一個衣櫃一個書架,還有一個書桌,桌面上擺放着一臺電腦和瓶瓶罐罐。他雖然有好奇心,但是不會随便動別人的東西,坐在床沿上,他發了一會兒呆,捂着臉傻笑一下之後,張槐忽然推門進來:“你晚上還沒吃藥吧?”他幫他拿來了,還倒了一杯溫水給他。
江河眼睛濕濕的,真的好想問為什麽要對他這麽好,可他不敢,害怕是自己自作多情。張槐這個人就像是張雲德之前說的,看起來不冷不熱對誰都一個樣子,其實他真的是一個非常溫柔的人。他的性格應該更像他媽媽一點,因為無論怎麽看張雲遠都是個粗人。想到這點,江河不禁感到有點好笑,張槐便問他笑什麽。
“我在想,你媽媽看上你爸,肯定是因為你爸長得好看。”張雲遠再年輕三十歲簡直就跟張槐一模一樣。
“大概是吧,我媽是苗族人,她一直跟我說我爸會娶她是因為他被下了情蠱。”
“那你媽……”
“我上大學那年生病過世了,那時候我第一次看見我爸哭。”
窗外的雨聲不絕,室內驀然的安靜令空氣有幾分冷意,江河可能理解不了失去伴侶的痛苦,但是知道失去親人的感受,他奶奶也是在他高考那年過世的,他直到現在也不怎麽能接受奶奶已經離世的事實。
“阿嚏——”
“喝完藥早點睡,被子薄了的話櫃子裏還有厚的,明天早上不舒服就再去衛生所買點感冒藥。”
“好。”
關了燈鑽進被子裏,枕頭被子上只有清新的洗衣粉味道,大概是張槐在他進來之前換了新的。他有些失望地抱着被子在床上滾動了幾圈,睡着前整個身子都被被子外面。
早上渾身沒力氣不想起床,江河本來就有賴床的習慣,模模糊糊聽到有人叫他,然後感覺一只手輕輕覆蓋在額頭上:“有點發燒,你再睡會。”眯着眼看了一眼外面灰蒙蒙的天,翻了個身又繼續睡,也不知道過了沒多久,外面又傳來說話的聲音。
“你們說我招誰惹誰了,好好地在家吃個早飯,那個張二柏二話不說來砸我家家門,還說我是我撞了張大明,非要我認罪賠錢。我根本沒撞他,再說他也不是被車撞死的啊,這好端端的怎麽就找到我頭上了?”
“老王,你別生氣,我們都知道跟你沒關系,張二柏就是個混混,他要再鬧我們就去找警察來。”
“我王葫蘆做事敢作敢當,要真是我撞的我不得好死!”
“別氣壞了身子,為那種人不值得發這種惡毒的誓,他就是想訛錢,別再給機會讓他去你家,這幾天你先去你女兒那裏吧。”
張雲遠剛送走王葫蘆,忽然一聲爆和又從外面傳來:“村長!”
“怎麽了?張二柏……”
“你們什麽意思?剛才我回家聽我大嫂說要剖開我哥的身子,人死了到現在也沒找到兇手,你們還能更沒良心一點嗎?”
“發生什麽事了,剖什麽身子?”
“你別裝,不是你叫你兒子去跟我大嫂說的嗎?你問問你那好兒子去!”
江河聽到事情跟張槐有關,連忙穿上衣服跑去外邊,剛一出門就聽見張雲遠說:“你平時給那些畜牲看病是工作,現在成天就跟那小子的狗混在一起像什麽樣子!真不知道那小子給你灌了什麽迷魂湯!你給我說說,到底是怎麽回事!為什麽要剖你張大伯的身子?”
張槐領着二傻子正要進門,被張雲遠說得一人一狗都有些發懵,他停住了腳步,抿着唇望着自己的父親,不發一言。
一旁的張二柏一個人混了幾十年,最懂拿捏時機見縫插針,乘着張雲遠的氣勢,他的語調更加洪亮,幾乎是劈頭蓋臉地沖到張槐跟前:“你這個小子真不知天高地厚,你老子還在的時候幾時輪得到你說話?”
張槐不卑不亢地開口說:“殺害張大伯的兇手至今沒有明确線索,死因也沒有下定論,派出所的民警說這兩天會有專門的調查員下來,可能會解剖屍體,讓暫時不要下葬。”
“我大哥死的那麽慘,居然連全屍也不給留!說到底還不是因為你,修那什麽破路,都沒了兩條人命了!村裏人一輩子都走那條路也沒出過事,你一修路就出問題,老祖宗留下的必然是能經得起時間檢驗的,不能動的就一定不能動。你們這些年輕後生以為多喝了幾年墨水就高人一等,完全不把老子們的教訓當回事!你帶頭修的路,出了事你能不負責任?”
他以過來人的語氣沖張槐發洩了一通,看似是在為自己的哥哥鳴不平,實際上他一直在強調一個重心,那就是追責。他并不在意自己哥哥死了的事實,而是在想死人能給自己帶來什麽好處,畢竟他大嫂都已經拿了一萬五千塊錢了。
這幾天村裏流傳的鬼故事多少都跟那條路有關,江河雖然又重新升起了對鬼魂的恐懼,但不認為那條路是造成兩起悲劇的決定因素。這時候他還不知道張槐堅持修路的真實原因,他只知道看到他被人責難而一言不發的樣子心裏隐隐地為他感到難過。所以江河忍不住說道:“你說那話好沒有道理,古人都說修橋鋪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敢于開拓道路的人必然是眼光獨到深謀遠慮的智者,為什麽到你們口中就變成了吃力不讨好的無知後生?”
張二柏愣了一下,大概是不知道為啥這裏有人說話跟他們不一樣,不過他看江河毫不起眼的樣子便不在意地冷笑了下:“什麽功不功利不利,修路修橋沒有油水的話誰肯白幹,別說的有多無私似的,又不是沒路可走。”
江河也笑了,說:“那你看看你周圍,再看看張槐家,他們家哪一處比其他人豪華了?”
“我不跟你扯這些沒用的,要不是張槐修了那條路,我大哥也不可能在那條路上出事。”
“除非那地方以前就沒有人去過,不然就算沒修路你大哥死在那裏你也會找出理由去怪別人。”
“——你是哪裏來的小子,這裏有你說話的份嗎!”
“我說的有問題嗎?這種事本來就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你哥又不是生活不能自理別人推他到路上去殺他。現在最重要的難道不是找出真正的兇手讓死者瞑目嗎?”
“你——”張二柏惱羞成怒罵了句難聽的髒話,忽然沖到江河跟前揚起巴掌就要打他,“小王八糕子,你教訓誰呢?我跟你們說話了嗎?你嚷嚷什麽!你嘴巴癢的話信不信我給你兩巴掌!”
在房子裏聽到動靜不對的張爺爺剛走出來就見到張二柏要打人,一邊喝了一聲,一邊擋在江河前面。張槐則比他動作迅速,早就一把攥住了張二柏的手腕。張二柏怒不可遏,伸出另外一只手去推張槐,而張槐紋絲不動。
“張二叔,請注意你的言行,現在是法治社會。”
被吵鬧聲吓得有點懵的二傻子突然汪汪叫了起來,在場只有江河一人聽懂了,它在讓張二柏走開。
張二柏惡狠狠地甩開張槐的手,又朝地上淬了一口,道:“行,你們有種!”然後氣勢洶洶地離開了。
“你這孩子,那麽沖動做什麽,跟那種刺頭起個什麽勁。”
張爺爺嘆了口氣,拍了拍江河的肩膀。
剛剛還一身正氣渾不怕、強給人出頭的江大俠這時候俨然成了小蝦米狀,鼻頭有點酸澀。他也是第一次面對如此強勢不講理的人,本來就膽子不大的他着實被是張二柏剛才的兇相吓到了。
“張槐沒錯,憑什麽要怪他。”鼻音越來越重,說完之後他居然哭了。
“傻孩子,你也沒錯,哭什麽呢……”
“我……就是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