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取舍
來人是一個清瘦的中年男子,頭發整整齊齊梳在腦後,戴着金絲邊的眼睛,穿一身西裝,文質彬彬的,乍一看有點像民國來的學者。
江河見過他幾次,知道他是張雲德的姑爺爺,也就是南星小學的校長肖沫儒。這村子裏的輩分夠亂的,張雲德是張槐的小八叔,肖沫儒是張雲德的姑爺爺,那他不就是張槐的太爺爺了嗎……
他在那裏亂想些沒營養的東西時,肖沫儒開了腔:“一直有聽小德提起過你,說你是美術專業畢業的,畫畫功底很好,想着來欣賞一下你的作品,又因為太忙沒有來成,今天剛好碰到張槐,所以就順便過來了。”他的視線早就把屋內的擺設看了個遍,牆上的畫也盡收眼底,扭頭沖身旁的張槐說:“小德說的沒錯,是個比較細膩心地單純的人。”
肖沫儒在縣裏教了二十多年的書,早年也堅持着嚴師出高徒的教學理念,鼓勵孩子勤學苦讀擯棄一切娛樂活動,一個偶然的機會參加了市裏舉辦的教學研讨會認識到寓教于樂的重要性,這幾年也一直致力于改變傳統的教學方式,自費給孩子們買了課外書和體育用品,讓村裏的小學課程變得更加豐富多彩。這次來找江河并不是一時興起單單來看他的畫,再誇他兩句,他是想請江河去學校教孩子們畫畫的。
說明了來意之後,沒想到江河連連擺手表示自己不行:“我沒有教師資格證的,也沒有經驗,怕教不好。”
肖沫儒安慰他道:“不怕,你只需要教一下基礎,引導一些對那方面有愛好的孩子發掘自己的興趣跟特長,沒有教師資格證沒關系,可以用外聘老師的身份。孩子們都很懂事,不會為難你的。這樣吧,一周安排兩節課,時間和工資你來定,你覺得怎麽樣?”
江河從沒想過自己可以當老師,上大學時做個報告一上講臺就腿抖,照着稿子念都能緊張得出錯,讓他帶學生上課簡直想都不敢想象,會誤人子弟吧……
“你先不要急着拒絕我,可以再考慮考慮。小德跟我說過你到這裏的原因,年輕人不管有什麽追求都是值得認同的,但也要保證吃飽穿暖,你在這裏舉目無親,小德又去了市裏,天氣越來越冷了,好歹添兩件棉衣買幾包炭吧。”
事實并不是他願不願意,而是能不能的問題,他一直覺得自己人格缺陷很厲害,辭職了又放養了自己幾個月,更加對工作和與人相處抱有很消極的态度,自卑可能不是與生俱來,不自信卻如影随形,他嘆了口氣,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張槐把肖沫儒送了出去,他的本意是來給江河做飯的,所以沒過一會兒就又返回到院子裏。江河已經進了堂屋,正在書架前整理他的書和本子,有些心不在焉,連張槐又回來了都沒察覺到。
江河的腳傷已經好了,早就可以來去自如,本身也不是什麽嬌氣的人。他有一種預感,只要自己不開口說不用張槐再幫他,張槐會一直準時過來給他做飯。也不是他自戀或者妄想症什麽的,這樣下去他倆必然會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發展。
做完了飯張槐便要離開,江河盯着他的背影幾次要張口都沒能把挽留的話說出來,膽小如他,只能一件件解決眼前觸手可及的煩惱,太過長遠的打算他根本沒想過,也不敢想去想。
晚上張槐再來時,江河已經在自己做飯了,菠菜、大白菜、小白菜、油麥菜、青筍葉、青筍尖……整了一桌綠油油的青菜宴,說是感謝張槐對他的照顧一定要請他吃一頓飯。
青菜都是在熊雄菜地裏摘的,自然也請了那兩只妖怪過來。黃衫還好,他總是笑盈盈的看不出心裏在想什麽,熊雄則臉色跟盤子裏青菜一個色,不住的嘟囔為啥沒肉。江河沒辦法,只好把他藏起來自己都沒舍得吃的豬肉脯和牛肉幹拿出來給他吃。
一頓飯吃得是各懷心思,目送他們出門,江河收拾好房間,原想早點睡覺,卻怎麽也睡不着。
第二天上午,江河把雞從雜物間放出來,剛擺好畫板準備畫畫,肖沫儒居然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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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緊張,我就是想來問個問題,關于畫畫的,昨天我回去查了下資料,做了一份教學大綱,對于零基礎的孩子來說,學畫畫最先開始的是不是要把線條畫好?”
江河并沒有從小就開始學畫畫,他上高中時才開始有專業的老師給他輔導,不同學校的學生接觸的東西不同,老師選擇的是一種折中的教學方式,基礎的東西也不是沒講,只是一筆帶過,很多時間都留給他們練習以及慢慢領悟。肖沫儒一提到這個首先讓江河愣了一下,回憶起當年美術老師跟他們講的,他緩緩點了點頭。
“你看我畫得怎麽樣?”肖沫儒遞給江河一個寫教案的本子,空白的地方被肖沫儒畫滿了直線,每一條線都力透紙背,像是沿着尺子邊畫的一樣。
這種認真的勁頭讓江河不忍心打消他的積極性,只是說:“肖校長你畫完這些是不是手很痛?”
肖沫儒鄭重其事地點了下頭:“鉛筆芯都斷了幾次。”
理論知識網上能搜到的不比他知道的少,再不然可以去買書回來看,江河不是傻子,他知道肖沫儒這是迂回戰術,但是長輩的面子又不可能不給,所以他花了一些時間教會了肖沫儒如何練習排線,讓肖沫儒的紙上談兵有了實戰支撐。
後面幾天肖沫儒就跟學生上課一樣準點到“小江老師”這裏來報到,甚至把學生交的作業也拿了過來。
“小江老師,你看這些孩子都在很認真的學,有些進步得比我還快,我畢竟年紀大了,也不是專業搞這個的,他們要往更高處學我就沒辦法了。你看你教我不是很好嘛,一個學生是教教三十個學生也是教,不如就去學校幫忙給孩子們上課吧。”
江河不知道為什麽肖沫儒就看上自己了,專門去聘請一個美術老師也不是什麽難事吧:“不是我不願意,我真的不适合,人一多我就緊張……”
“這個好辦,你可以先只帶兩三個學生,就跟教我一樣,別帶太大的壓力,其實真的沒什麽的,我剛上課那會兒也是話都說不出來,一來二去習慣了就好了。”
“可是……”
“小江老師,自信一點!年輕人就應該無所畏懼!”
江河還要再拒絕,肖沫儒雙手合十懇求道:“小江老師你就答應了吧,你也不想我每天都來煩你一遍吧。”這肖沫儒五十歲上下的的年紀,看起來應該也是個很正經的人,在這件事情上居然有點像個未成年的孩子。
江河躊躇了幾分鐘,最後總算點了點頭:“我就先試試吧,不行的話還是去請專業的美術老師吧。”
“小江老師不專業還有誰專業!我馬上回學校準備合同,下午帶過來給你看看!”
肖沫儒風風火火的帶着一摞學生作業往學校趕,生怕晚一步江河就又反悔了,這樣子一絲成熟穩重的風度都沒有了,越發像個十一二歲的少年。
最後合同敲定下來,試用期一個月,一周上兩節課,月薪是兩千塊錢。
兩千塊在繁華的大都市可能連房租都交不起,在這偏遠地區的小鄉村卻是一筆不菲的收入,先不論這裏的物價,一月只上八節課他何德何能享受這樣優厚的待遇?
“不是我們只想安排兩節課,你也知道我們這裏的教育水平,各種條件都比城裏落後,只能從課時上加大力度,除了美術課還有體育音樂課那些。我這一輩子雖然只限制在齊南縣這一方寸之地,不代表我對外界的事情一無所知,你不要覺得自己占了便宜,古往今來就沒有白白讓利的甲方。”
“小江老師心地善良,肯定也是個負責任的好老師,把孩子們交給你,我放心!”
人家作為雇主都這樣說了,江河也不好再說什麽,他見肖沫儒轉頭笑得跟個狐貍樣,又不禁覺得頭皮一麻。
成為南星小學的美術老師之前,江河先去鎮上剪了個頭發,整個人看起來精神了很多,他還買了新棉被,打算把張槐的被子還給他,一個人坐車回到村子裏,碰到有人告訴他陳芸家的小超市今天開業所有商品都打八折。江河沒什麽想買的,也不想去湊熱鬧。
送棉被到張槐家時,趕巧張槐不在,也不知道是去給陳芸幫忙還是自己有事在忙,他只跟張槐的爺爺說了一聲就灰溜溜地帶着二傻子走了。
二傻子平時只在家門口以及河邊玩耍,村裏這邊它很少過來,很多狗都不認識它,一路走過,狗吠聲此起彼伏,二傻子或者夾着尾巴蹭着江河的腿小心地挪步,或虛張聲勢地反擊,碰到漂亮的小母狗才會壯着狗膽上去搭讪。作為一個開明的家長,就算孩子早戀也得由着它,只要到時候別帶回來一窩小狗就好。兩只小狗經過了親密的友好交談也不知道有沒有确定戀愛關系,小母狗在主人急促的呼喚中戀戀不舍地回家了,江河叫了一聲二傻子的名字,二傻子才不甘不願地跑到他身邊。
“它誇我可愛呢!要是能每天都和它一起玩就好了,我要把我的骨頭都送給它!”
“醒醒吧傻兒子,白富美跟矮矬窮是沒有好結果的!”
仿佛知道江河沒說什麽好話,二傻子嗷得撲向江河:“我要咬死你這個壞蛋兩腳怪!”
江河下意識地往旁邊閃,卻不料二傻子撲了個空之後猛得又往前面撲去,背上的毛全都立了起來。
“壞蛋兩腳怪!把我丢進河裏還拿棍子打我,咬死你!”
二傻子的正前方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穿着單薄的衣服,拖着一捆柴,見二傻子氣勢洶洶地對着自己叫,他從柴堆裏拎出一樣東西扔向了二傻子。二傻子不敢咬人,但是對于人丢過來的東西可是不管不顧地蹿上去撕咬,然後就聽到了它撕心裂肺的嚎叫。
江河跟過去一看,一時居然不知該如何是好,那少年丢過來的是一只半大的刺猬,二傻子怒氣正盛時也沒看仔細,狗嘴一張把整個刺猬都咬住了,刺猬受了驚也在不斷掙紮,二傻子搖頭晃腦甩不開在地上疼得不斷翻滾。江河吓得有點傻,不敢貿然上前,好不容易等二傻子甩開了刺猬,那傻狗已經滿嘴都是血了。
人就不能做對不起良心的事,不然遲早都要遭報應,就算不報應在自己頭上也會連累身邊的人和物,他現在偷偷去把被子拿回來還來得及嗎?
如果可能,江河真的不願意再去找張槐,需要他的時候屁颠颠的跑去,不需要他時就把他的東西還給他,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照顧,害怕沉迷所以又先一步一腳把人踹開,這種過河拆橋的行為實在是太令人不齒了。
所以當江河帶着奄奄一息的二傻子又出現在張槐家裏時,他低着頭一直不敢看張槐。
張槐一如往常,仔細地給二傻子處理嘴巴上的傷,叮囑江河需要注意的一些事項。往常他也不會自己起話頭聊一些跟手上的事情無關的話題,可能是心虛,江河覺得張槐還是有點生氣的,原想找點話來緩和一下,想了想又覺得這樣也沒什麽不好。
倒是張槐想起來一件事,問他:“二傻子究竟因為什麽要去咬刺猬?你帶它上山了?”
說到這個,江河也不免義憤填膺起來,當時他只顧着看二傻子的傷勢,沒留神讓那少年跑了,只記得大概相貌:“不是我,我沒帶它上山,是村裏的孩子,他就是上回把二傻子丢進河裏的人,二傻子認出了他朝他叫,他就丢了個刺猬過來。”
二傻子适時嗚咽一聲:“壞小孩,壞兩腳怪,欺負老實狗……嗚嗚,好疼……”
兩只手同時揉向二傻子的腦袋,張槐的手掌壓在江河手背上,江河像觸電一般甩開了他。察覺到自己反應太過激烈,江河耳根一紅,低着頭不知所措。
“阿遠,都這個點了你炖豬腿做什麽?中午飯什麽時候才能好?”
“豬腿泡過了,不用炖太久……上輩子一定我是他兒子,這輩子沒少讓我省心。”
“這又是怎麽了?張槐怎麽你了?”
“三天兩頭往人家那裏跑,眼睛都粘在人身上了,也沒看別人怎麽跟他來勁,就怕到時候只是一頭熱……”
“嗨呀,孩子的事你瞎操心幹嗎,他們自己樂意就成。”
農村人說話都不注意隔牆有耳,張槐他爸跟他爺爺的對話被江河聽了個清清楚楚,他自己正還無措中,一聽到那種話忍不住又對號入座,連忙擺手說:“我不在這裏吃飯。”
張槐倒沒否認什麽,只說:“我爸已經做了飯,留下來吃了再走吧。”
飯桌上只有四個人,沒有再跳出來一個人來證明江河自作多情會錯意,飯菜不亞于中秋節那天的豐盛程度,最大功勞者張雲遠則還是那副苦大仇深不冷不熱的面孔。
其實沒有哪裏說不通吧,張槐已經快三十歲了,村裏跟他同齡的孩子早就會打醬油了,他沒有結婚的意願,家裏人也不催他,張雲遠雖然說話不中聽但能感覺到他沒有惡意,而他每次到他家裏張槐的爺爺看他的眼神就跟二傻子看着紅燒肉一樣。
這裏的民風居然這麽彪悍嗎?家裏出了同性戀的兒子真的一點點都不奇怪嗎……
“小河養的狗不會長大嗎,怎麽覺得都快半年了還那麽小。”張爺爺已經對江河的稱呼從小江轉變為更為親切的小河,聽起來就跟他媽叫他一樣。
“不知道,可能就是這種品種的狗,小一點比較好,大了瘋起來拉都拉不回來。”腦袋裏的胡思亂想先放到一邊,不仔細聽會聽不明白張爺爺在講什麽。
“公狗大了是比較野,到時候讓張槐給它撬掉就不會到處瘋跑了,也免得亂咬人。”
撬掉大概就是閹掉的意思吧,可憐的二傻子才剛剛認識了一只漂亮的小母狗,難道就這樣跟它的初戀說拜拜嗎……
“沒記錯的話你這狗是小德姨媽家的吧,那家的狗是大狗跟小狗串的,所以長不大。狗到了發情期是比較瘋,還是撬掉的好。”張雲遠點頭表示認同自己父親的決斷。
江河錯過了在張雲遠之前的發言機會,這會只敢往嘴裏扒飯不敢反駁,他一直對張雲遠心存畏懼,是不是所有的女婿在面對老丈人時都會這樣啊……啊呸,想哪去了,暗自唾棄自己,江河紅着耳根低頭默默吃飯。
“二傻子還是小狗,絕育的事情以後再說吧。”在都是雄性的餐桌上說着那種話題畢竟有些不合時宜,張槐一句話做了總結,暫且保住了二傻子的初戀。
所謂的傻狗有傻福吧。
但是傻人就沒有好命了。
夜晚,江河在自己的床上輾轉難眠,不是因為心事,而是冷的。鎮子小,商店進貨的渠道肯定也比較一般,新買的絲綿被看起來厚,蓋在身上輕飄飄一點分量也沒有,他把兩床被子都蓋在身上還搭着自己所有的厚衣服,卻還是被夜間的冷空氣侵襲得手腳冰冷。
“是不是突然降溫了啊?”摸出手機看了看天氣,果真見到氣溫在今夜驟然下降,一下跌到了三四度。
在S市時十月底還穿短袖,這裏已然到了冬天。
“窗戶沒關嗎?”起床去檢查門窗,被窩裏僅有的一點溫度被他帶了出去,等他再回到床上時已經又跟冰窟窿差不多了。
于是他把厚衣服又全披到身上,燒了熱水重新泡了腳,又找了一個玻璃瓶裝了熱水放進被窩裏,這才靠着熱水的溫度緩緩入睡。
睡着了的江河做了個夢,夢見張槐穿着過去那種大紅的喜服要跟他結婚,沒有拜天地應付親朋好友的步驟,只有他頭頂着紅蓋頭坐在床上怯生生等他來掀,張槐抱着他親他的臉,說你再過去一點,他不理解什麽意思所以不願意,兩人僵持着直到天亮,張槐氣得将他往旁邊一推,他的腳頓時接觸到一灘冰涼的東西。
玻璃瓶子蓋不知道什麽時候松了,整瓶水都灑到了床上。
起床剛把被子挂到晾衣繩上,肖沫儒就來了,盯着床單和被子上的印記,呵呵一笑:“小江老師昨夜過于‘激情’沒忍住麽?”
江河鬧了個大紅臉,解釋道:“沒有的事,昨晚裝了一瓶熱水放被子裏,蓋子不緊水全灑了。”
這樣就更好笑了,肖沫儒抖了兩下被子,問道:“小江老師怕冷麽?”見江河點頭,他又說:“你得多鍛煉身體,早晨起來跑跑步什麽的,白天多運動手腳暖暖的,晚上就不冷了。”
兩人說話的時候張槐出現在門口,他自然也看到了晾衣繩上的床單以及形狀詭異的水跡,卻沒有像肖沫儒那樣嘲笑江河:“昨晚冷到了麽?”
他的語氣一如平常,江河卻覺得丢臉死了,況且昨晚才做過跟他一起的姑且叫做春夢的夢,一時哪裏好意思面對他,只能低下頭發出蚊子嗡一樣的聲音:“嗯。”
“要立冬了。”沒再多說什麽,張槐原本是來看二傻子的,見那傻狗依舊蔫了吧唧地睡在窩裏不願意動彈,知道誤咬刺猬着實傷了它的自尊心,便低聲對它說了一些安慰的話。
奇怪的是江河明明聽得懂二傻子的話,二傻子卻對他的指令大部分時間不作回應,而張槐無論對它說什麽,它似乎都很了然,這時雙眼閃着水光,嗚咽着把頭往張槐手掌下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