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立冬
十一月七日,立冬。
一大早天氣就陰沉沉的,江河縮在被窩裏不願意起床。他蓋的被子又換了新的,是今年的棉花剛打的,又厚又軟,人埋進去似乎能聞到夏天強烈的太陽味道。
別問他被子哪來的,打臉的滋味并不好受。
不僅如此,他還有了新的坐墊和靠枕,連二傻子的狗窩都升了不止一級。
十點鐘掙紮着爬起來,懶懶散散的洗漱完畢煮了碗面條,畫畫一時忘了時間等到反應過來時上課已經要遲到了。
南星小學的學生不多,每個年紀只有一個班,人數最多的是一年級,也才只有三十個學生,所以他一開始就是帶的全部學生,并沒有先從兩三個孩子開始教起。今天要去給三年級的孩子上課,他依舊跟第一次去學校一樣緊張。
三年級的學生比一二年級的孩子大一點也有主見一點,他們已經知道很多時候老師只是嘴上說說并不會動真格,所以會有幾個孩子喜歡上課自己幹自己的事。上完課從學校出來的時候是五點半,天已經不是陰沉而是昏暗了,上課說了太多的話導致體力值只剩下一點點,又加上中午沒吃飯,整個人被風一吹就像要跌倒似的。
剛一回去,二傻子也因為餓而不停圍着他轉,他給二傻子倒了一碗狗糧,又拆了一包狗餅幹,一邊喂着二傻子吃,一邊聞着狗餅幹味道還挺香,忍不住塞了幾塊自己嘴裏。
二傻子不幹了,撲到江河身上拿爪子想去把它的餅幹掏出來。江河覺得好玩,索性就逗起二傻子來,把餅幹抛到半空中讓二傻子自己去接,接連失敗了幾次之後,二傻子朝江河大吼:“壞蛋兩腳怪!浪費是可恥的!”把地上的餅幹撿起來吃掉之後就再也不理會江河的呼喚。
“今天包了餃子,到我家裏來吃晚飯吧。”張槐發來了短信,他思索良久,終于是屈服在很久很久沒吃的餃子之下。
二傻子打定主意不理會江河,無論江河怎麽哄它它都不願意挪窩,最後江河只好自己一個人出門。
今天天氣陰冷陰冷的,上課時為了形象只穿了件薄毛衣和一件比較修身的呢子外套,為了不受凍江河出門前又在毛衣裏套了一件T恤一件襯衣,半路又折回去把外套換成一件帶帽子的加絨衛衣,走在路上依舊覺得涼飕飕的,他把帽子戴在頭上雙手插在兜裏,縮頭縮腦地像個上了年紀的老年人。
六點多天已經完全暗了,村裏沒有路燈,僅僅只有村民家裏透出來的微光。江河正低聲哼着歌,冷不防從一家院子裏潑出來一盆熱水,全潑到了他身上。
頓時江河整個人都炸了,又叫又跳的只顧看自己的衣服濕得怎麽樣,倒是他的聲音引來了屋子裏的另一個人,見到眼前的狀況非但沒感到抱歉,反而埋怨他:“你走路不長眼睛啊!”
江河還在想誰還能這樣是非不分,借着微弱的光看清了那兩人的長相,不禁眉頭一皺。這兩人他都有過一面之緣,潑水到他身上的那個是把二傻子丢進河裏還朝他丢刺猬的少年,過來怪他走路不小心的則是在張槐家要打他的張二柏。
這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張二柏肯定也認出他來,所以才罵他不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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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道理好不好,明明是他潑水到我身上,你們不說一句對不起也算了,為什麽還怪我?”
“你嚷嚷個鬼,路這麽寬你非要走我家門口,自己眼睛長到後腦勺不看路,大晚上的鬼哭狼嚎是要吓死誰嗎?”
“你……”
“你什麽你,還不快給我滾!是想讓我給你兩巴掌吧!”
張二柏作勢上前一步并揚起了手,江河心急往後退沒掌握好重心一屁股摔到地上。張二柏哈哈大笑,那個少年則冷眼看着這一切。
“江河。”從地上爬起來的江河見到不遠處走過來一個人影,不用細看就知道是張槐,應該是看他一直沒過去要去他家找他。“發生什麽事了?他們欺負你了?”
“可別給我戴高帽子,我可承擔不起,明明是他自己不看路摔倒的。”張二柏先發制人,并且學着江河的語氣幾乎是掐着嗓子說的,他聲音本就很粗糙,這樣刻意的模仿更多了一種羞辱和嘲笑的意味。
以前一直覺得有些人情關系很惡心,當面稱兄道弟的背後可以勾心鬥角,大多數人都戴着一張厚厚的面具,從表情和言語上根本不知道內心的真實想法,當時他還想過人要是都表裏如一多好,而今真的面臨這種境況,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天黑的早了,看不清路很正常,過段時間給村裏裝上路燈就好了。”
張二柏冷笑:“村裏人都習慣了摸黑生活,你裝路燈怕不是只為了這個睜眼瞎吧?別人有兩只眼睛都好好的,這有四只眼睛都瞎,我看裝了也是白搭。”
“張二叔,江河是不是睜眼瞎我想你有眼睛是能看見的,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麽你也比我清楚。裝路燈不是為了個人,也不會收取你的一分一毫,你盡管放心。”張槐聲音低低的語調始終平緩溫和,不咄咄逼人,但也不低人一等,明明很有氣勢的張二柏在他腰背挺直的身形前居然顯得矮了那麽半分。
兩人轉身走了沒多遠就聽到背後突然發出摔盆子的聲音,還有張二柏的叫罵:“混賬東西,淨是給我找麻煩!”
江河回頭看了一眼,卻什麽也沒看到。
“張槐,對不起。”江河把頭低了下去,又慚愧又是惱怒,他早一點出門說不定就不會遇到這樣的事。
“為什麽要說對不起?”
“他以後……”
“沒事。剛剛是小澤嗎?他潑水到你身上了?”
“小澤?那個就是張宇澤嗎?聽說自從那次事情後他就再也沒開口說話了,他以前性格怎麽樣啊?”村裏的流言多多少少有一些傳到自己耳朵裏,他知道張宇澤是死去的張大明的兒子,但沒想過會是這樣一個少年。
“可能是張大伯跟大娘身體都不好,小澤很小的時候就很懂事,很安靜的一個孩子,原本就話不多,張大伯的離世對他打擊太大了。”
“是因為受到刺激所以性情大變嗎?我不知道這次他是不是故意的,但是上回丢刺猬害二傻子受傷的也是他,他還把二傻子扔進河裏……他怎麽不去上學啊,還沒放假吧?”
“張大伯死後他就沒再去學校了,之前好像有學校的老師過來找他,但他自己不願意再回去上學。”
“可能是不願意面對現實吧。唉,說到這個,你們不是說會有專門的調查組來查張大明死亡的真相嗎,結果呢?”
“調查員是來過,但馬上又走了,結果還在調查中。”
“哦。”
在悄無聲息中過完了秋天迎來了冬天,發生了一些事,有些事正在發生,他都不知情。對于這個村子來說他是個外地人,而對于他來說,這個地方也不是故鄉,這世界上每時每刻都在上演着各種劇情,他拿着遙控器只守着自己的那一方安靜的小淨土,也不知道這樣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到了張槐家裏亮堂的地方,張槐才發現江河的褲子從大腿往下全濕了,甚至衛衣都濕了一點,張宇澤那盆水一定不會是沒注意到潑過來的。剛潑過來的時候是熱水,這時候早就被風吹得冰涼,江河嘴唇凍得烏青,不住顫抖。
“先用熱水暖一暖,我找兩件衣服給你換上。”張槐把江河推進自己房間,又端了一盆熱水進去。在他從衣櫃裏找衣服時,江河已經把褲子脫了在泡腳,并且把被子抖開包裹住了自己。張槐回頭就看到一團被子只露出半截小腿在外面,忍不住微微一笑,“衣服我放你旁邊了,穿上了就快點出來吃飯。”
江河的聲音悶悶的:“還有鞋子。”
“大了。”畢竟身高差別擺在那裏,實際情況張槐比看起來要壯,他的褲子穿在江河身上很不合适。江河一手提着褲腰,一手拉着褲腿,下面已經卷起了一些,但對他來說還是太長了。而張槐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居然給他拿了一雙粉白的帶兔耳朵的拖鞋,估計是他姐姐的。
“你先湊合穿着吧,衣服放在爐子邊烤着,明早就能幹了。”回答他的是張雲遠,他正在給張爺爺剝蒜,擡頭望了他一眼,露出了一個不知道是嫌棄還是挑刺的表情。
張槐拿了調料和碟子出來,問江河:“你什麽也不放嗎?”
習慣清淡,但不代表只喜歡清淡,江河一邊要自己動手一邊說:“我要醋,還要辣椒。”
張爺爺喝了一口酒吃了一顆蒜,樂呵呵的看着他,“不加點蒜嗎?”江河瞅了一眼張雲遠,弱弱地搖頭。
“啊?有香菇的……”張雲遠和面手勁大,擀出來的餃子皮非常有筋道,咬掉一口之後餃子也不散,能看清裏面紅紅綠綠的,江河剛開始吃了幾個感覺非常好,但是這一次咬了一半發現裏面多了香菇,他從小就不愛吃這個。
“我不知道你不吃香菇。”餡是張槐剁的,他準備了三種餡,有胡蘿蔔蓮藕的,白菜豬肉的,還有香菇芹菜的,要按照以往張雲遠的作風基本就全拌在一起,他考慮過江河的喜好問題,卻沒想到他挑食。
“給我吧。”張槐把碗推了過去,讓江河把香菇的餃子夾給他。江河腦子一抽就把咬了一半的放他碗裏了,然後他反應過來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時,張槐卻面不改色地把他碗裏看起來像香菇的餃子都夾了過去。江河臉色通紅渾身燥熱,偷偷瞅着張槐碗裏連一點餃子皮都不剩,咬着碗都快把碗口給咬豁了。
俗話說有一就有二,一個鍋裏煮出來的總是會有漏網之魚,飯桌上就他一個人碗裏還剩着七八個餃子,“又有香菇……”
張雲遠把眼一瞪:“吃了會肚子疼還是會死啊?”
以前在家裏時他把不愛吃的菜往地上扔時他爸也會那麽訓他,偶爾有幾次他媽會說給你爸吃,他就在他爸圓瞪的眼睛注視下把不吃的菜丢他碗裏。現在可沒他媽在一邊幫腔,而且他也有點吃不下了,硬塞的話大概真會吐吧。
而張槐早就發現他不對勁了,他并不是只夾走了江河碗裏的餃子,還把自己碗裏的餃子給了他,可能是前面吃急了,大半碗吃進去就飽了。見他一副受刑的樣子,張槐出聲給他解圍:“吃不下就算了,別硬撐。”
“我還沒吃飽,給我吧。”一直在喝酒的張爺爺招手讓江河把碗給他,江河起先還有點不好意思,老人隔着大半張桌子自己把碗挪了過去,“我說阿遠,你後來是不是又把所有餡都混到一起了?”
這下換張雲遠不好意思了,沒敢看自己兒子的表情,佯裝着硬氣,“都剩最後一點,攪在一起還能多包幾個,不然都倒掉嗎?”
“你這孩子,做事總是粗糙大意,那麽大個人了,襪子還是張槐給你翻出來洗,降溫前我跟你說過幾次了讓你多抱幾捆草回來,非等着草不夠了豬凍得直叫,自己不去讓張槐去弄,你呀還不對小河好點……”
縱然張雲遠都五十多歲了,被自己父親訓斥也得低頭受着,不過他性子一直犟,說白了就是死鴨子嘴硬,等自己父親埋頭吃餃子時,在一邊陰測測地開口:“又不是所有人都跟他一樣這不吃那不吃……”
張爺爺險些嗆着,搖頭嘆息:“你呀,也虧得秀枝受得了你,張柳張槐都随了秀枝的性子,小柳……唉,這都是命啊。”
張雲遠不愛聽他說這些,臉色一變:“好了,我知道了,下回注意就是。”
或許是因為在父親面前因為江河受了氣,張雲遠怎麽看江河都有點礙眼,見他守在爐子邊如坐針氈的樣子,便忍不住出聲挖苦他:“你屁股長釘子了?”
江河詫異地眨眼:“沒有啊。”
一個大男人總頂着一張不成熟的臉裝無辜,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都讓張雲遠不勝其煩:“坐不住就去張槐房裏看電腦。”
電視上正在放天氣預報,張爺爺還在等着播報本市的天氣,張槐則在廚房收拾,江河看了看房前屋後,起身說:“我還是先回去好了。”
張雲遠還沒說話,張爺爺先轉頭過來:“小河啊,你衣服明早才能幹得了,天這麽冷你怎麽回去啊,就在這住吧。天氣預報放完了我就回屋睡覺,電視你随便看啊。”
拒絕的話還在口邊沒出來,又見張槐端着個碗過來找他拿鑰匙:“我去看看二傻子,廚房裏有一個暖手爐,等會兒你拿去我房裏。”
暖爐裏面木炭還沒燒旺,一點點紅色的火光從縫隙裏透出來,可已經能夠溫暖寒冷冬天裏一顆孤獨寂寞的心。
江河情緒忽然低落,一時間想了很多。
出生到記事的這段時間太模糊忽略不計,記事之後什麽也不懂的年紀穿過姐姐的裙子也剃過光頭還被人叫過矮胖子,和小夥伴一起大夏天正中午跑去河裏洗澡抓魚大晚上不睡覺去田溝釣龍蝦,跟二姐三姐吵過架打過架被他媽打被他爸打,被威脅不好好學習就去山裏放羊……仿佛只是一眨眼,他就長大了。
而在這一眨眼的時間裏,他爸媽經歷了無數次争吵打鬧,大姐工作後結了婚有了家庭和孩子,二姐被相了無數次親,三姐哭着複讀終于考上了心儀的學校,大家都在為自己的生活活着,相聚的日子少了,交談的機會少了,似乎連那一點本來就不明顯的關心就更加顯得單薄了。
他爸從不給他打電話,偶爾有幾次他打電話回去也是他爸接了把電話給他媽,多數情況也是他說他媽聽着,他媽不會主動問他今天吃了什麽天氣怎麽樣,不會問他跟同學相處地怎麽樣學習有沒有很吃力,然後就因為要做飯或者別的家務事匆匆挂了電話。
唯一一點他覺得他比他們同村的孩子幸運的是,他爸媽沒有因為他家裏的經濟條件而扼殺他的興趣愛好,但也僅僅如此,他在家照樣不敢花一整天時間畫畫。
高中和大學裏同學是有很多,但是朋友沒有幾個,在S市甚至連關系好點的同事都沒有,他一個人孤孤單單過了兩年多,除了張雲德經常在微博上跟他互動,他經常一整個周末都窩在家裏不跟任何人說一句話。
有時候他幾乎都已經忘記如何跟人正常地相處和交流,害怕面對人群,恐懼即将發生的一切,越來越封閉,越來越覺得生活就是一團攪不開的死水,這也是他拖延症那麽嚴重的一個原因。
他心裏僅存的一點點希望在受到張雲德的邀請時擴大了一點點,但在到了這裏之後面對這裏也依舊殘酷的現實之後又縮了回去,本來想繼續不死不活地過日子,看看最終是生活把他折騰死還是他把生活耗得肯放過他,一點點細微的事情卻令他感動得不能自已。
沒有激情的生活,只是因為缺乏關注和愛吧。
“你爺爺天一冷肺就不好,晚上睡覺容易咳嗽,你睡不好,擠着你爺爺翻身也不方便,今晚你跟小河一個屋睡。”
房間外傳來張雲遠的聲音,肯定是張槐回來了。
“你樂意對誰好我管不着,別人對你怎麽樣你也看清楚點,別又跟當年一樣。”
張槐沒回答,張雲遠又說:“我不是那種看別人不痛快自己心裏會偷着樂的人,尤其還是自己的兒子。”
“爸,過去的事跟你沒關系,你不用自責。”
“你總是說不關別人的事,一個人把所有問題都扛着,不怪你爺爺老是說我不夠關心你,可你也要給我機會啊。”
“如今的生活我很滿意,并沒有哪裏感到艱難,如果我不行,我會說的。”
“……要是你媽還在就好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