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陰雲
高皓失蹤只是一個開端,此後接連有小孩無故失蹤,雖然最後小孩子都被找到,但是無一例外長時間昏睡不醒,醒來後也不記得發生過什麽,村民們日防夜防,也還是沒辦法阻止類似事件發生。
有人開始懷疑村子附近是不是出現了專對小孩子下手的變态,迷暈小孩子再帶到山上去……想着孩子們身上可能出現的情況,不僅有孩子的家長憂心忡忡,其他大人也開始自危。
警察帶着村民搜尋了所有可能藏匿犯人的地方,最後無功而返,只是叫大家更加注意自己家裏的孩子。
小孩們認識不到事情的危險性,上課放學吃飯打鬧,天還沒黑就被勒令回家睡覺的他們一點也不覺得大人們是在為他們着想。
因為無知而無畏,也是因為沒有造成實質性的傷害,萬幸的是,這種狀況只持續了十天,之後就再也沒有孩子不見。
大人們觀望了幾天,認為那個“變态”大概是真的走了,這才對孩子逐漸解除了限制。
然後有人說這也許是孩子們合夥起來捉弄人的把戲,目的就是為了引起大人的關注。沒有幾個人覺得這個解釋合乎情理,但因為找不到另外的說辭,暫且就這樣自我安慰了。
上完一節對于他來說最最失敗的美術課之後,學生們昏昏欲睡,他也被影響得講話都沒了力氣。等學生們一個個慢慢悠悠出了畫室,江河心神恍惚地将椅子和畫架靠牆碼放整齊,打掃好衛生剛要走,這才注意到肖沫儒一動不動站在畫室門口。
“你上課的時候我一直在外面看着。”
這樣一句話,仿佛兜頭潑了一盆涼水,江河霎時精神百倍,連連道歉:“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可能是昨晚沒睡好。”
誰知肖沫儒嘆了口氣,搖頭道:“不關你的事,這兩天我基本都在教室外面看着他們上課。你不知道,他們以前從不會因為貪睡遲到,課堂紀律也不會那麽散漫。我總覺得,這還是不正常,不,是太不正常了,我去問過家長,都說是吃完晚飯一沾床就睡了,要是春困的話,也不至于一整天都無精打采的。我是個唯物主義者,我應該相信科學,但誰能堅定地告訴我,我的感覺出錯了?”
他看起來真的很困擾,眉毛皺成一團,江河在聽到他第一句話時就有點放松警惕,後面基本不知道他在講什麽,迷迷糊糊中胡亂點了一下頭:“嗯。”
肖沫儒哭笑不得:“小江老師,你看起來真的像是沒睡好,是怎麽了?”
看到江河瞬間臉紅,沒等他說話,肖沫儒就用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揶揄道:“年輕時候愛情,既是甜蜜又是負擔,是這樣嗎,小江老師?”
是什麽呀,完全沒聽明白,默默在心裏吐槽,也想很無辜地表示自己不知道,可是肖沫儒說的是事實,愛情有時候真的跟矛盾并存。換另外一個人和江河說這些,江河要麽嫌對方猥瑣要麽覺得自己矯情,面前站着的是肖沫儒,他對他的敬重是自然而然的,即便認識時間不長,他也願意同他講心裏話。
“肖校長,你別笑話我,我懷疑現在這個張槐其實是兔子精變的。”
Advertisement
說了讓他別笑,可他作為一個長者該有的威信在江河面前完全沒有體現到,江河話音剛落他就笑了出來,看得出來是想忍的,沒憋住,還讓一口氣嗆到了嗓子眼,咳嗽了半天才停。
江河怨念的眼神盯着肖沫儒,神情之中帶着一絲譴責。
“對不起,實在抱歉,你不知道你剛剛一本正經的樣子多麽……多麽……”作為一個文化工作者,語數外全都教過的全能校長,居然一時忘了接下來要說的詞是什麽,“額,雖說反差感是意料之外,但是也不至于這麽難接受吧,你們倆從一開始不就是他黏着你嗎,說明他真的是太喜歡你了。”
誰都有過青春年少的時候,江河苦惱的樣子讓肖沫儒回憶起了一些事情,他出生時的年代不如現在開放,被束縛的感覺更加沉重,過多的追求自由看似是一種精神勝利,實際上也把自己丢進一座孤獨的牢籠,然後惡性循環,會導致一種結果,不想被愛,也不會去愛。
肖沫儒覺得江河現在只是有點別扭,畢竟任何事都要有一個适應的過程。
和他想的差不多,江河說:“我不是不喜歡他,我想過像他喜歡我一樣喜歡他,但是我真的很少會産生主動抱他的念頭,我有時候半夜睡着睡着突然醒來感到身邊有人貼着就會不由自主推開他。互相喜歡彼此,對對方好就行了,沒有必要那麽黏黏糊糊吧。”
排斥和別人的身體接觸有多種原因,可能是潔癖,可能是家庭因素影響,也有可能是天生的。不難想象江河會這樣的原因,他應該還有一些心理障礙。
只是任何事情都能被理解,卻不代表也可以完全放任,連他都知道江河不喜歡親密接觸,張槐不可能注意不到,他大概是想通過量變引起質變吧。方法沒錯吧,但是過于急功近利了。
這倆人的情感之路還真是一波三折,肖沫儒在心裏同情了一把張槐,說道:“沒有人否定你對張槐的愛,你跟所有人的相處也都是真心實意的,表達方式不同沒必要強求,如果你實在接受不了,就和張槐好好談談,先适當保持一點距離,循序漸進地消除隔閡。”
江河嘟哝了一句:“我不想讓他失望。”
肖沫儒扶額:“旱的旱死,澇的澇死,你就是故意到我這個老頭子跟前炫耀的。”
江河表示絕對沒有,肖沫儒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看着他縮脖子但是沒躲開的小動作,又為張槐掬了一把淚。
他繼續說:“不知道有沒有人對你提起過,我沒有結婚,郁竹也不是我生的。剛把他帶回來我就後悔了,每天都要給他沖奶粉洗尿布,晚上睡覺也不安生,似乎整個人生都被那麽大點的孩子所支配,頭發一把一把的掉。後來郁竹會說話了,一見到我就開心地叫爸爸,親得我滿臉都是口水,自己吃不下的東西不管多麽髒都往我嘴裏塞……不能說慢慢的就能感覺到整天圍着他轉才是最重要的事,但是嘗試着接受也沒有讓自己的人格不再完整,我獨立、愛自由,誰說我就不可以有兒子、關愛兒子啦?”
這事江河還真的不清楚,他好奇心再重也不會無端打探別人的隐私,再說肖沫儒給的他感覺一直都是本分勤懇一心投身事業的樣子,他敬重他,哪裏會去亂想他的家事,在這裏親近的人就那麽兩個,而且都不愛八卦,誰會告訴他這些呢。
江河之所以喜歡和肖沫儒說心裏話,就是因為他和肖沫儒雖然有年齡差,但是完全不會有緊張和窘迫感,肖沫儒對他很照顧,現在居然主動和自己提這些事情,他也是真的沒把自己當外人看待。
肖沫儒又說:“我認為我是個心理強大的人,可我也有不堪回首的往事,會心痛,會迷惘,前四十年一直在跟自己較勁,現在雖然豁達了,卻也不能完全否定過去。有些事情你覺得不好跟張槐說的,你可以把我當做一個樹洞,我不能保證一定給你解疑答惑,至少可以幫你分析給你多一種可能的選擇。”
張槐是戀人,和他處在相等的地位,老是在他面前示弱像是故意在博取他的同情似的,肖沫儒作為長輩,是雇主,也像導師和朋友,江河遲疑了一小會兒,對肖沫儒說:“小時候有一次去鄰居哥哥家裏玩,不小心撞見了他爸爸和媽媽在床上親熱,床上亂做一團,兩個人的樣子都很不雅觀,我覺得沖擊力很大。後來,在同一張床上,鄰居哥哥把我壓在下面,雙手掐着我的脖子,我真的非常害怕,我不知道他是單純和我打鬧還是想要掐死我……從那以後,我就非常抗拒別人碰我,近幾年随着他結婚生孩子,我才開始嘗試着戴圍巾穿高領毛衣,不過太緊了依舊受不了,像是不能呼吸。”
肖沫儒看到江河眼睛裏閃爍着水光,手指用力絞着衣服下擺指節都有些發白,他希望江河沒有故意模糊或者省略當時的遭遇,但是希望似乎不大,于是心情也跟着無比的壓抑沉重:“那時候,你們多大?”
江河低下頭,聲音一下悲切起來:“我七歲,他十七……”
“他讓我坐他腿上看電視,拽我衣服……我踢他咬他……最後從床上掉下來,額頭磕到椅子上……回家了我媽還罵我……你看,”他語無倫次,又撥開額頭前的頭發,說,“這裏有個坑,現在已經淡了很多,但還是能看得出來。”
童年的陰影本就沒有那麽容易去除掉,更何況天生敏感的人,傷疤再淺對于他來說都是不可磨滅的痛苦記憶。
肖沫儒以為他喜歡長一點的頭發所以才留着蓋住整個額頭的劉海,但是他把劉海一撥開,那雙眼睛看起來更亮了,雖然近視了,卻依舊靈動。他一直覺得江河的長相很招人喜歡,性格上的小缺陷也人畜無害,單純随和,總的來說也是十分讨喜的。這種乖巧的外表下,內裏就像一塊吸附了很多污水的海綿,看起來很軟,掂起來沉重。
“當時一定非常希望家裏人能好好安慰你吧,可以讓我給你一個遲到的擁抱嗎?”肖沫儒幫他把頭發理好,得到他的同意後就抱住了他,拍拍他的背,“以後,這種事情絕對不會再發生。”
他現在長大了,有了一定的分辨和自保能力,也終于得到了夢寐以求的回答,雖然前面說的時候有點想哭,後來在肖沫儒懷裏他感覺到的只有欣慰。在這些人的愛護下,他一定會變得更堅強,到時候也能獨當一面。
肖沫儒離開之後,江河才想起他帶來的問題,他也一直有疑問,不過只是跟張槐兩個人讨論過,那天帶學生出去寫生,回來後其中一個孩子交的作業挺奇怪,是一大片的黑色陰影。他當時随意示範了一些花草和樹的畫法,然後就讓他們去畫自己看到的東西,讨論了半天他倆也不清楚那是什麽,而那個學生就是第一個出現怪狀的高皓。
江河不知道兩件事情有沒有聯系,因此也不确定要不要将這件事情告訴肖沫儒。思來想去,他決定暫時不要再增加肖沫儒的煩惱,自己先嘗試着尋找答案。
放學鈴聲響了他才離開畫室,學生們三五成群走過他身邊,平時見到他都會熱情的叫他,今天一個個都沒精打采的。剛想攔住一個學生問問他們是怎麽了,忽然從正前方傳來一陣騷亂,原因是有個學生忽然暈倒了。江河急忙奔過去,但他沒注意到有另一個他不喜歡的人也在場,甚至比他更迅速地扶起了那個學生。
楊立行扶着學生不忘深呼吸了一口氣,不過江河的注意力都在學生身上。周圍沒有任何異常,但是學生的臉色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速變得蒼白。
“怎麽會這樣!”另外幾個老師和肖沫儒也趕了過來,無一不對這一突發狀況感到震驚。
衆人七手八腳地要送這個學生去村裏的衛生所,江河才看到楊立行一直攥着那個孩子的手沒有松開。
這幾天他頻繁地碰到楊立行,除非他不出門,否則楊立行總會找機會到他眼前晃悠一下,他都裝作沒看見。可現在他猛然間看了一下他的臉,發覺跟前兩次看到他的時候似乎有些微妙的差別,首先臉好像變圓潤了,皮膚變得更光滑有血色,甚至還有點年輕了一兩歲的樣子
心裏咯噔一下,想到一種不太現實的可能,然後他就把楊立行和學生的手分開了。
楊立行睜眼有些意外地看了一下江河,隐約還露出幾分愠色。
送去衛生所之後,得出的結論讓大家都沉默不語,這孩子居然跟那些無故失蹤又找回來卻“失血過多”昏睡的孩子症狀一樣。
一天不到,又有三個孩子出現相同的情況,而且昏睡的時間一個比一個久。
驚慌和恐懼的氣氛又開始在村子裏蔓延,不少人開始怪力亂神,還商量着一起請個道士過來驅驅邪,但是被楊立行以“封建迷信活動敗壞社會風氣”為由給制止了,并且他對村民保證一定會讓這件事圓滿地畫上句號。
“是狐貍總會露出馬腳,我倒要看看你要耍什麽把戲!”
江河一改多日前避之不及的态度,決定跟蹤楊立行,揭穿他的真實面目,只是他這個計劃剛剛實施就宣告失敗,楊立行正愁沒機會接近他,還嫌他跟的不夠緊,主動往他跟前湊。
“別跑啊,我吃素,不會真的咬你。”楊立行拉住江河的胳膊,落寞委屈,像個吃不到糖的孩子。
被他一抓住江河就掙不開了,但他提前準備了一根棍子,楊立行明明注意到了,等江河打他時他連躲都沒躲。
“松開!你是個傻子嗎?”沒有證據前,江河沒敢下狠手,打在楊立行身上充其量就是給他撣撣灰。
楊立行捏着江河攥緊的拳頭,笑着說:“你的手真好看,我不咬,聞聞總行了吧。”被迎面敲了狠狠一棍子,“咚”的一聲還有回響,他放手去捂住腦袋,就見江河氣勢洶洶兩手都舉住棍子,目光中流露出的是想打死他的堅決。
“又不是沒給別人碰過,怎麽就只打我,我也贊美你了呀。”
“你還敢說!”棍子帶着風聲又朝着楊立行的腦袋而去,楊立行也沒傻到冒着腦袋開花的險站在原地不動,他像只兔子似地跳到旁邊,動作快到讓江河以為是自己眼花。
楊立行拍着胸口慶幸,剛想說話,江河又舉起了棍子。他一邊後退一邊盯着江河笑,江河一有動作,他連忙轉身撒腿往河對面跑。
跑幾步回頭看看,非常有規律,直到徹底消失在江河的視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