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命運

黑貓的母親第一次懷崽時貪吃被別人喂了有毒的魚肉,雖然保住了自己的性命,卻生下一窩死胎,那之後就性格大變再也不親近人,甚至對後來它自己生的健康小貓也非常冷漠,所以黑貓是被院子裏的其他母貓帶大的。

一起生活的貓有幾十只,黑貓不是長得最漂亮的,性格裏還帶了那麽一點好勇鬥狠,它其實能很敏感地察覺到院主人不太想親近它的心理。

廚房後面有棵大榕樹,黑貓經常在偷吃完之後去樹上和一只老貓閑聊。那老貓瞎了半只眼,耳朵後面的毛也全禿了,據老貓自己講它活了上百年,黑貓也問過很多貓,它們都不知道老貓的具體年齡。

老貓講了院主人的家族怎樣由盛轉衰,權利的背後往往是慘無人道的殺戮和觸目驚心的人性,院主人的父親好不容易帶着妻兒逃離了那些争鬥,沒安穩幾年依然在落敗的憤恨中抑郁而終。院主人靠賣字畫養家糊口,除此之外,他的唯一樂趣就是養貓,方圓十裏,無人不知這偏僻的小院有這樣一個愛貓如命的人存在,但凡家裏有母貓生下小貓便會送來給他。雖然黑貓看起來不受寵,卻和院子裏幾十只貓一樣有一個獨屬于它的名字,叫做踏雲。

黑貓自從知道了自己有人類取的名字之後就想知道更多的人類文字,甚至開始向老貓讨教如何聽懂他們的語言,老貓将它所知道的事無巨細全都告訴了黑貓,不久後黑貓便在榕樹下發現了它的屍體,大概是睡覺不小心從樹上翻下來摔死了。

又過了幾個年頭,貓的數量增多了,熟悉的面孔卻越來越少,黑貓也有了自己的後代,它自己不愛争寵,卻在見到自己孩子用小爪子去抓院主人的衣擺時,院主人僅僅只是輕笑着的無奈嘆息都能令它心生歡喜和自豪。

可是好景不長,院主人因字畫聞名一方,也因字畫招致無妄之災,有人千兩黃金求一幅松鶴祝壽圖,院主人直言拒絕,并且說:“鶴乃高賢的君子,和你們這些窮奢極欲的人同處一室豈不是生不如死?”原本那人求不到就算了,一幅畫而已,又不是稀世珍寶,但是院主人那句話讓那人想讨好的權貴知道了。

只是一句話,權貴自認自己度量過人,并不打算計較,而喜好風雅的大公子卻僅是因此對院主人及他的才氣産生了一些興趣。

大公子備上好禮親自登門拜訪,院主人冷眼視之不屑一顧,又接連吃了幾次閉門羹之後,大公子就跟入了魔似的,白天閉門畫鶴寫鶴,晚上睡覺都不斷念着鶴,久而久之居然形銷骨立病入膏肓。

很顯然,大公子是患了相思病,旁人問他什麽,他只是神智不清地答:“鶴,鶴……”後面還有一個字,權貴并無心分辨說的是什麽,他愛子心切,匆匆忙忙便去了院主人那裏。

“先生才高氣清,不為我等凡俗庸人作畫,我亦無意與松鶴同壽,只是我兒自小喜好書畫,又仰慕先生先生風骨,先生可否将小兒看做是癡迷于畫的普通人,為我兒畫一只鶴?”

院主人回答:“畫別的可以,鶴,不行。”

“為什麽不行?不都是畫嗎?”

“請恕我愛莫能助。”

言盡于此,權貴也不再好聲好氣,眼中殺意湧現:“畫中鶴終究只是畫,你因為那摸不着看不見的東西将一件死物淩駕于人的生命之上,看來就算是讓你自己死也不過是幫你解脫。”

院主人孑然一人,他所在乎的除了貓也找不到第二種事物。當天,院子裏少了十只活貓,多了十只貓的屍體。

“明天,我還會再來。”

貓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有黑貓舔着自己孩子的屍體,爬到廚房後面的榕樹上呆坐了一夜。

院主人把院門打開,習慣了這裏生活的貓都不明白是要做什麽,他把它們一一推出院門,告訴它們讓它們快快遠離這裏,一部分又悄悄溜進來,一部分則乖巧趴在門口等着他再次開門。

第二天,等在門外的貓被屠殺殆盡。

對于人類來說,貓的反抗的是微乎其微的,也許是為了折磨院主人的意志,那些人無所不用其極,貓的死法不一,慘叫聲不絕于耳。

黑貓能聽懂一些人話,它知道大概的起因,但它不了解什麽是人性,也不知什麽叫人心,它心裏充滿了困惑。不忍見同伴相繼死去,可告訴它們讓它們逃又能逃到哪去?

黑貓當然也沒有逃過命喪屠刀的厄運,院子裏的貓無一能幸免。

院主人自己放了一把火将貓的屍體燒得一幹二淨,自此之後,便像從人間蒸發了一樣,只有遲遲不願離去的貓的靈魂停留在院子裏。

黑貓又咬又罵:“走吧,人類根本不愛你們,你們已經被他抛棄了!”

連它自己的孩子都睜大着無辜的雙眼不相信。

是貓的時候不被人注意,變成貓靈的時候就更沒有存在感,有時候經風一吹,就被從榕樹上吹到院子外,混混沌沌飄蕩在世間。

偶然的一天,黑貓看到一張畫,它趴在窗前看了良久,兩個都不算活的生命互相對視着,它心裏忽然就充滿了怨恨,想一爪子将那幅畫撕碎。

“再怎樣,你也只是一幅畫!”

可它剛一碰紙面,內心又極度平靜下來,它感到一股若有似無的生命力,淡淡的墨香萦繞着它,它貪婪地将所有氣息吞噬幹淨,在察覺到有人靠近時,它迅速從桌上跳起來躍出窗外。

硯臺被打翻,空白的宣紙被墨染黑。

“剛剛畫了什麽?已經看不清了。”

“什麽也沒畫,現在剛好可以畫梅花。”

黑貓回頭看了一眼,它能感覺到,此刻的它和靈魂時的它又不一樣了,它借助一只畫裏的貓重新獲得了生命,不用踏雲而行,身體卻前所未有的輕盈,它屏住呼吸,仿佛周圍的風都停留了片刻。

它回到當初的院子裏,貓兒們還像它離開前一樣。有只小貓問它:“你去哪了?要是再不回來,等會兒鶴之過來就不能看到鶴之了。”

而黑貓沒有再次罵它們,輕聲對它們說:“我知道鶴之在哪,我帶你們你找他。”

它試過同樣的方法讓貓靈進到畫裏,卻一次也沒有成功過,後來黑貓就一邊修行,一邊帶着貓靈四處流浪,去找抛棄了它們的人。

聽黑貓敘述完,江河心裏一片唏噓,他想象着假如換作是他,他到底會不會畫那張畫,但是終究不是當事人,他沒辦法替別人做出決定。

“同樣的情況,兩種不同的結果,由此可見,他并不是真的喜歡我們、在意我們,畢竟我們只是貓而已。”

所以才會恨他怨他讓他此生再也不能畫貓。

如果不是因為江河的話,黑貓的願望已經實現了。

通常情況下人類是看不見貓靈的,所以即使滿屋子都是貓靈也沒人注意,那天江河出去摘櫻桃,黑貓本想借此機會把江河畫上的貓都變沒,一只貓靈卻纏着它要和它一起玩,黑貓心裏一動,不禁想試試能否再一次讓貓獲得新生。

它讓貓靈站到畫上,用靈力将它和畫中的水墨融為一體,在這個過程中,它感到了一絲和當年類似的氣息。貓靈懵懵懂懂不知吸取,黑貓便把那姑且算作“生命”的氣息凝聚在自己體內,再吐給貓靈。黑貓成功了,貓兒落地就叫了一聲差點引起趙秀楓的注意。

之後,它隐約覺得那些可以給貓靈生命的氣息可能來源于江河,那天早上它也證實過,只要江河在屋子裏,那股靈氣就源源不斷地湧來。但它也不敢吸收太多,擔心會把他的生命全給吸走,畢竟它跟江河無冤無仇,也并不讨厭他。

今晚回來的那只小貓就是最開始的那一只,也許是江河讓它短暫地擁有了實體,即便因為下雨又恢複成貓靈的狀态,但是靈氣尚在,所以江河和小谷能暫時看見它。

“所以,我擁有山神石能聽懂動物講話就得做好給動物上供的覺悟?除此之外就不能有別的高端技能了嗎?”當然,這句話只是在心裏默默吐槽,就算對他來說再雞肋,也不能見人就說讓別人惦記。

江河還想到一個問題:“都過去那麽久了,你怎麽知道找到的這個人就是當年那個院主人呢?就算是他,但也不是曾經的他了,這個時間點的他和那個時候的他應該是兩個不同人,做出不同的反應似乎也能說得通吧。”

“你也不能說當年他不畫那只鶴就是不在意你們,如果真不在意,一把火燒掉所有痕跡之後他還可以從頭再來。其實有時候最難過的不是面對生命逝去的那一刻,而是在熟悉的環境裏對着曾經的一點一滴被回憶蠶食心靈,恍然驚醒時,卻什麽也觸摸不到。動物的生命對于人來說是短暫的,我也不能保證我一輩子只養二傻子那一只狗,但是二傻子陪伴我的這些年,是組成我生命的獨一無二的一部分。趙秀楓給你的答案不能令你滿意,我也不能代表院主人讓你接受我的想法,我只是希望不要再傷人傷己了。”

黑貓也消耗了許多靈力,要不然黃衫也不會不費吹灰之力将它擒住,又加上它為了沖脫禁制抓傷趙秀楓的那一下,它趴在那裏身體起伏的頻率越來越慢了。

江河沒有再聽到它講話,伸手碰了碰它,它則又睜開雙眼很冷漠地望着他。

“我想休息了,你別打擾我。”

“哦,好。”江河轉而把自個玩得不亦樂乎的小三花抱起來,低頭準備蹭它,小貓卻率先伸出舌頭舔了一下他的嘴唇。

“小家夥,可不能在張槐面前這麽幹,不然他可能會把你丢進水裏。”小貓聽不懂他的恐吓,接連又舔了幾次,江河無奈,便将它放進雪球的窩裏,見到江河轉身,它還想跟着江河,江河聲音重了一些,它便乖乖躺下了。

困意上湧,江河裹緊身上的毯子,沒一會兒也睡着了。

似乎做了個夢,夢裏還在伏案畫畫,有一雙手伸過來從後面抱住他,下巴擱在他肩膀上,有點癢。

“梅花樹下是有只貓嗎?”

“啊,好像是呢。”

“不是你畫的麽?怎麽比我還意外。”

他回頭用吻堵住了那人的口。

早上一睜眼,江河先是看到小貓安安靜靜躺着睡覺,确定了昨晚不是一場夢,又四處去找黑貓的影子,小谷飛過來告訴他:“不用找了,它回到畫裏去了。”

江河靜靜坐了一會兒,不知道在為誰難過,小谷又說:“快去開門吧,張槐來了。”

天氣陰沉,低氣壓蔓延在幾個人周圍,吃完早飯,江河讓張槐去幫趙秀楓找個司機,張槐則說:“我有駕照。”

江河想說一年到頭都不見你開車就算有駕照你敢開麽?轉念一想,張槐做事向來可靠,他不說沒有把握的話,也許是在他們不想處的時間裏張槐有開過車呢?人在壓抑的時候就容易多想,他又覺得他對張槐的了解還是太少了,很多事情他都是在看見了之後才想知道,囿于不主動,困于內疚。

他将這些跟張槐說了,張槐從不會說他胡思亂想,只是說:“這些都是小事,我們還有很長的時間。”

江河又說:“我總是糾結在這些小問題裏,大概是怕自己其實沒有你想象中那麽好,粗心大意,不體貼,不會照顧人,不能為你分擔煩惱。”

“我沒有想象,在我眼前的就是真實的你,如果說煩惱,我唯一害怕的就是,如果你不在我身邊了,我該怎麽辦。”

“上輩子很可能是你抛棄了我,所以這輩子才那麽怕我離開,是這樣吧?”

嘴上說着帶笑的話,心裏卻在說:“太陽少了地球還會持續發光發熱,地球上少了人也會一直轉動,誰少了誰也不會影響生活,但是我沒了你,恐怕真的不行。”

不知道黑貓還有沒有可能再從畫裏出來,江河找了個畫框把畫裝進去一起放到趙秀楓車裏,既然張槐和他彼此都離不開,那麽他最終也跟着上了車。

全市大範圍降溫降雨,路上遇到一起車禍耽誤了些時間,到市裏時已經中午了,趙秀楓的電話一直響,他不接也不關機,一個人坐在後座愣愣看着雨幕中的城市。

“先送你去醫院吧,等會兒你可以打電話叫人接你回家。”

趙秀楓不點頭也不搖頭,江河擅作主張讓張槐把車開到G市第一醫院。趙秀楓去看醫生的時候,他母親又打來電話,江河想了想替趙秀楓接了,剛好可以讓他們家裏人過來。

然而,随着趙秀楓母親一起來的還有一個四十歲上下的男人,戴着眼鏡,溫文爾雅的樣子。

趙秀楓非常嫌惡地看着那男人,說:“你怎麽來了?我不是說明天給你畫嗎?這麽短的時間就等不了麽?”

“我想了想,忽然不想要貓了。”男人斯文地笑着,并不介意自己的反複無常多麽招致對方的厭煩,并且靠近一步仔細審視着趙秀楓的臉,“傷得還挺重的,可惜了這麽好看的一張臉,要是留疤了就沒人要你了。不過,不管你變成什麽樣,我都喜歡得要命。”

他後面一句話壓得很低,離趙秀楓很近的江河還是聽到了,江河臉一紅,退後一步有些不好意思地往別處看了看。

趙秀楓則惱羞成怒,憤然拂袖離去。

雖然不想承認,那些天确實打擾到了江河他們,江河不要補償,他便說:“那一起吃頓飯吧,吃完我讓朋友送你們回去。”

即使不甘心,趙秀楓也明白,在現實面前,無論多麽強大的想象力也不值一提。

離開醫院的時候是去西門坐趙秀楓母親的車,張槐盯着附近一輛車子的牌照多看了幾秒,江河發現了他的異常,以為他喜歡車的牌子,一邊走一邊想自己的稿費什麽時候能攢到足夠給他買車,突然聽到張槐跟他說:“那是我姐夫的車。”

有這麽巧?張槐姐夫也在醫院?

趙秀楓張口欲言,最終只是皺着眉什麽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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