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卻說衛臻醒來時,已經是次日晨起之時了。
衛府西邊榮安堂的某處廂房內,有個年紀稍大些的丫頭守在屋子裏打着絡子,另有兩個小丫頭在廂房外邊守着湯藥邊閑聊着八卦趣事兒,廂房外生了一小爐子,爐子裏湯藥滾滾,屋子裏傳來陣陣藥香味。
室內生了地暖,暖烘烘的,裏頭亦是安安靜靜的,除了外邊時不時傳來陣陣壓低了嗓音的絮叨聲,一室靜谧。
衛臻緩緩睜開眼,上好的如意被裹在身子上,底下的褥子軟乎乎的,伸手一摸,又軟又綿,仿佛置身雲端。
衛臻睜開眼睛往室內端詳一番,屋子不大,她躺在一張不大不小的羅漢床上,半丈之外擺了一張八仙桌,右邊設有一座矮屏,一個穿杏色細花襖兒、秋水色掐腰背心的丫鬟坐在矮屏處的軟榻上一絲不茍的打着絡子,時不時擡眼查探一番,看衛臻是否醒了,屋子裏陳設極為簡單,但是布局設計極為精致講究,一看便是大戶人家的府邸。
此處是哪兒?
應當還是在老夫人院子裏吧。
她記得大伯将她直接抱回了老夫人院子給安置了,她是裝暈,不過她這身子到底還年紀小,因為籌劃回府之事,打從前幾日起便睡不踏實,尤其,這一日一夜逃跑、在外過夜,又連夜從陳家村逃回衛家,心一直懸在半空中,未曾松懈片刻,本是裝暈,可裝着裝着便直接累得睡着了。
這一覺睡得格外香甜,直接從昨兒個下午睡到了今兒個早上才醒。
她其實醒來有一會兒了,有些渴,腦袋有點點暈乎,估摸着是昨兒個在外頭受了涼,可是被子裏暖和,一直不想動彈,大抵是前世在太子府上過慣了養尊處優的好日子,猛地回到陳家村那殘破莊子上時,只覺得極不習慣,如今重新回到了衛家,才總算找到了一丁點熟悉的感覺。
外頭如此靜谧,該是下雪了吧。
衛臻記得前世回府當夜是下了一場大雪的,那日正好是臘八節,回府那日衛臻還吃了一碗臘八粥,印象中,她狼吞虎咽,足足有大半年未曾用過那樣精細的吃食了。
這一世,從入城門的那一刻起,竟然開始與前世漸漸有了些許不同。
前世是大伯救下了她們母子,但因大伯一心心系過世的祖父,回了衛家後便直奔祖父牌位,衛臻母子被太太殷氏安置了,彼時,母女兩個打從豬圈裏翻出來,在深山老裏滾過,又在城門處被人拖着走,一身狼狽,一入衛家,所有人全都捂着口鼻繞着道走。
回府後,大伯一心撲在了祖父去世的傷痛之中,一時未曾顧忌到她們,那個時候衛臻年紀還小,回府後便一直被拘在了秋水築的東廂房裏鮮少外出過,她們被呂氏欺淩虐待一事,因阮氏的軟弱無能,又加之膽小嘴笨,經由呂氏的倒打一耙,再經由冉氏的暗中庇護,竟然就那般神奇的不了了之了。
最終呂氏因能言善辯,竟還在太太跟前得了臉,甚至還憑此為陳家謀得了莊頭的位置,可謂是因禍得福。
彼時具體經過衛臻是不清楚的,不過衛臻卻一直知曉,呂氏倒是其次,呂氏背後的冉氏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
如今,因在深山獵戶家洗漱一番,回府時,雖頭發淩亂,一臉憔悴,到底身子上是清爽幹淨的,又加之一回母女兩個便相繼昏厥了過去,世人皆是憐惜同情弱者的,衛臻是被大伯親自抱進來的,待遇自然不同,同樣是跋山涉水的跑回衛家求救,前世與這一世僅僅只是因為回府的方式不同,所受的目光與待遇竟也截然不同。
只不知這會兒呂氏倒打一耙主動尋上門來了不曾?
阮氏人呢?該是被太太殷氏安置了吧?
她被大伯送進了老夫人院子?
這些皆是前世不曾出現的。
衛臻心裏一時沒底。
對于老夫人,前世衛臻相處不多,五歲以前,衛臻膽小怕事,顫顫巍巍不經事,極少被人喜歡及注意,五歲以後,大房一行搬回元陵守孝,前頭有聰慧過人的大娘子,後又有蕙質蘭心的六娘子,中間哥兒娘子足足有十餘人在祖母膝下承歡,衛臻身份低,性子又不讨喜,自然被擠到角落裏徹底成為了邊緣人物。
雖相處不多,但是衛臻卻知,老夫人卻是個精明睿智的,便是大伯遇着了朝堂上的難事,每每皆要過來與老夫人相商才能安心。
老夫人面上瞧着樂呵呵的,鎮日抱着孫兒孫女逗弄,瞧着不管世事,實則府裏府外的那些個事情均逃不過她那雙精悍的雙眼。
衛臻着實渴得厲害,想到這裏,正尋思着要不要醒過來,恰逢此時,忽而聽到打從屋子外傳來一道清脆的聲音,道:“怎麽都候在外頭,不在屋子裏伺候着?七娘子醒了麽?”
話音一落,只聽到另外兩個原本在細說八卦的小丫頭一改方才的悠閑自在,只一臉誠惶誠恐道:“老夫人萬安!”
兩人似乎被吓到了,直接吓懵了,還是過了好半晌,聽到其中一個顫顫巍巍的回道:“回……回老夫人,回映虹姐姐的話,咱們兩個是候在外頭煎藥來着,七娘子一直睡到了現下,眼下還一直未醒了。”
屋子裏那個原本正在打絡的丫鬟聽到動靜,立馬将手中的東西往幾子上一擱,嘴裏驚訝的道了聲:“我的個乖乖,這大雪天裏,老祖宗怎麽親自往這來了。”
立馬急忙趕出去迎。
衛臻聽了一愣,老夫人親自過來了?
衛臻琢磨着要不要醒來,可是一時有些不知該如何面對這位敬重卻又生疏的長輩,猶豫了一陣,最終,衛臻還是緊緊閉上了眼。
外頭恭迎了一陣。
屋子裏卻安安靜靜的,不多時,只聽到有幾道腳步聲踏了進來。
映虹走在前頭引路,後頭周媽媽攙扶着老夫人進了屋,老夫人約莫五十幾許,還十分年輕硬朗,大抵尚且在孝裏,穿的格外素淨,只見身着一襲墨青色緞襖兒,額頭上戴了一塊玉色如意紋理的抹額,除了左手手腕上套着一個通透碧綠的玉镯子,全身上下再無一絲裝飾,許是操持料理着老太爺的身後事兒,這一個多月以來,清減憔悴了不少。
老夫人走在羅漢床前往上頭一瞧,只見床上躺着一個瘦弱瘦小的女娃娃,在老夫人印象中,七丫頭是幾個丫頭中生得最整齊的,雖性子被阮氏養的唯唯諾諾、顫顫悠悠不打眼,但阮氏絕對是掏心掏肺的對待這麽個唯一的寶貝女兒,即便在下人隔三差五的苛扣及苛待下,依然将那七丫頭養得白白胖胖的。
卻未料,大半年過去了,非但沒有長肉長個兒,反倒是瘦的小臉上無一絲多餘的皮肉了,不過巴掌大小,差點叫人認不出來了。
身旁的周媽媽見了,只不住搖頭道:“瞧瞧,這可憐見的,這大半年,怕是遭了不少罪。”
老夫人嘆了一口氣,見厚厚的被子将她的口鼻都給捂住了,只彎腰親自給衛臻掖了掖被子,她不過輕輕碰了碰,卻見睡着的小丫頭一臉不安的蹙着小小的眉頭,整個身板就跟受到了某種驚吓似的,下意識的抖了抖,老夫人立馬放輕了動作,直到人眉頭漸漸舒緩後,老夫人這才收回了手,面上有些複雜,嘴上卻緩緩道:“倒是個命大的。”
“可不正是麽,天花可是不治之症,當時病成那副模樣,都以為活不成了,沒成想倒是個福大命大的,竟然能夠死裏逃生。”周媽媽笑眯眯的附和道。
“說來,也是我的失察。”老夫人又細細往床榻上瞧了一眼,只緩緩起身,周媽媽眼明手快的去扶,扶着老夫人坐在屏風下的軟榻上,映虹遞來一杯茶,老夫人接了沒喝。
周媽媽忙道:“哪能賴您,老爺這大半年來病成這幅模樣,府裏上下皆瞞得緊緊的,唯有老夫人您一人照看,可謂是忙前忙後,您既要操心着老爺的身子,又牽挂着大爺那頭,還得時時為小爺的事兒操持着,憂心着他到外頭惹禍,您不過一雙手,本是到了該享清福的時候了,哪能顧忌得了這麽多,好在阿彌陀佛,七娘子如今平平安安的,不日大太太便要回了,有大太太管束起來,往後不論是大房,還是五房,保管都能消停了。”
五房的太太殷氏能幹雖能幹,但她向來清心寡欲,遇事大多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管束府宅這麽些年,雖未曾出過什麽大的纰漏,私底下的一些個小風小浪,倒是從未曾消停過,如今,若非這阮氏母女機靈,那小風小浪怕是要成了驚濤駭浪了。
人命官司,衛家這諾大的後院不是沒有鬧出過,可如今老爺剛走,前頭老大的前程不定,又如何好再出岔子?
思及至此,老夫人緩緩閉上了眼。
映虹見了,重新給老夫人換了一杯茶,往羅漢床上瞅了一眼,想了想,試探道:“老夫人,大老爺将七娘子抱到了您這院子,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