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卻說屋子裏燒着炭火,一進屋, 阮氏便将衛臻抱着小心翼翼的放在交椅上坐好, 又歡歡喜喜的将案桌上的一個食盒提了起來, 舉到衛臻跟前, 跟個三歲小孩似的,沖着衛臻一臉獻寶道:“安安, 你猜猜, 裏頭裝的是些什麽?”
衛臻瞧着阮氏那張一臉期待的臉,那雙柔得滴水的眸子,雙眼微微彎了彎, 只微微抿着小嘴,随即晃了晃小腦袋。
阮氏只有些得意道:“那安安你揭開瞅瞅。”
衛臻倒是聽話, 乖乖伸手将食盒揭開, 果然,不出所料, 裏頭滿滿當當的全是各類點心吃食, 有桂花糕、如意糕、玫瑰酥、七巧點心、一碟桃酥餅, 滿滿當當的裝了三大層, 還有一小碗精致可口的糖蒸酥酪,光是瞧着都令人食欲大動, 全是衛臻幼時愛吃的。
見衛臻雙眼微微放光, 還下意識的跟着咽了咽口水,阮氏愈發得意了,忙伸手捏了一塊玫瑰酥塞衛臻小嘴裏, 嘴上忍不住道:“來,安安,多吃點,喜歡哪個便吃哪個,多吃些,吃完了這些還有,姨娘給咱們安安做。”
玫瑰酥如軟香脆,入口即化,味美清甜,衛臻食欲大動,一口咬了大半塊,面帶享受,正在此時,忽而聽到一道言笑晏晏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道:“七娘子慢些吃,甭聽姨娘的,甭噎着才是,橫豎這滿滿的一盒子,是吃不完呢!”
那人說着,親自給衛臻倒了杯茶過來,笑着道:“姨娘得知今日能夠見到娘子,自打昨兒個夜裏便睡不着了,滿心滿眼的守着時辰過,整整一夜未曾合眼,喏,這些點心,都是姨娘親手做的,有的還是熱的,剛剛從廚房趕出來的,今日能夠見到娘子,姨娘可是高興壞了。”
聽到這道聲音,衛臻微微擡了擡眼,這才注意到一直默默伺候在阮氏跟前的雯煙。
相比十多年後的那個寡淡刻薄的寡婦袁三家的,彼時的的雯煙才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滿臉青澀稚嫩,臉上還會偶爾帶着笑意,尤其,對于彼時的衛臻,險些叫衛臻一時未曾認出來,不像多年後的那個袁三家的,可謂是對衛臻萬般不喜,每每見了總是忍不住出言不遜、冷嘲熱諷,盡管那時的衛臻已經入主太子府。
衛臻亦是對其百般厭惡。
說到底,也是個可憐的女人。
雯煙此人對阮氏忠心不二,可是彼時阮氏并不受寵,處境頗為艱難,雯煙家裏見她跟了阮氏讨不到好,到了出府的年紀便将雯煙接出去嫁人,對方是個好吃懶做的惡棍,脾氣不好,又鎮日吃酒耍橫,喝醉了酒便摁着雯煙打罵,雯煙本是個烈脾氣,每每與那混賬東西對着幹,可無論多麽厲害到底不過是個婦人,不過短短兩三年功夫,雯煙日日遍體鱗傷、流産數回,被生生折磨成了一個陰郁暴躁的婦人,直到成親後的第三年那混賬惡棍吃醉了酒凍死在了冰天雪地裏,雯煙這才逃離苦海,因遭受了這門惡心恐怖的婚姻,雯煙對嫁人無感,後與娘家決裂,再次投奔阮氏。
三年後的雯煙變得兇惡嚴厲,人人懼怕,然而也正是這個性子,才得以護住了那柔弱老實的主子。
前世,衛臻與她水火不容,相互膈應,可再如何不喜,衛臻也從未動過她一根汗毛,因為衛臻一直知道,雯煙是為阮氏不值,認為她是一頭白眼狼,重活一世,對于這雯煙,衛臻心裏再無任何厭惡,有的僅僅只是感激與敬佩。
故此,見雯煙此番如此苦口婆心,衛臻難得緩緩擠出了一抹笑意,乖乖應了聲:“知道了,雯煙姐姐。”
雯煙見衛臻如此乖覺,倒是微微有些訝異,要知道在她的印象中,在被打發到莊子裏去之前,七娘子歷來是個悶不吭聲的,鎮日裏只知道縮在姨娘懷裏要抱,片刻未曾撒過手,誰也不讓碰,但凡一時片刻見不到姨娘,就開始哭嚷了起來,鬧得厲害,不是那種大哭大鬧的模樣,是那種生着悶氣,又犟又磨人的模樣,偏生姨娘慣着,每每摟在懷裏一哄,須得哄上小半個時辰才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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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因為她的面相顯兇的緣故,七娘子往日裏最不愛親近她,幾乎從未與她說過話,更甭提如此乖順溫和,還對她笑了,詫異過後,雯煙只有些欣喜道:“七娘子……七娘子莫要噎着了,來,吃一口茶潤潤喉。”
說完,欣喜的喂了衛臻吃了一口茶。
邊喂邊細細打量着眼前的小主子,這還是七娘子回府後她頭一眼瞧見到,方才打七娘子一進屋,瞧見七娘子清瘦成如此模樣,雖然早早便已經料到了,但是親眼見到雯煙還是吓了一大跳,想到這大半年裏兩位主子們遭受的這些罪,多少是有些心疼的。
不過,瞧見七娘子雖被蹉跎至此,可如今被養在了老夫人屋子裏,性子瞧着也慢慢的開朗了,瞧着不吵不鬧,懂事不少,雯煙心裏不由感嘆一番,雖然受的這些罪責令人心疼,可是若是經過此番磨難倘若能夠令姨娘立起來,能夠讓七娘子變得開朗懂事起來,倒也不失為好事一樁。
為此,雯煙不由一陣感慨道:“七娘子如今瞧着懂事許多了,咱們姨娘也總算是放心了,往後在老夫人院子,七娘子定要好生聽話,老太爺如今剛走,想來老夫人定會孤獨想念,七娘子往日裏陪在老夫人跟前多多陪着老夫人說說話,解解悶,姨娘這邊您就放心,自有奴婢照顧了。”
雯煙難得耐着性子一陣苦口婆心,雖說七娘子不一定聽得懂,可該教的還是得教,姨娘往日裏只顧心疼七娘子,這些,也只能由她托大來說教了。
阮氏一聽這話,不免又想到了傷心處,只将衛臻團團摟在懷裏,反反複複的問她在老夫人那院子裏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吃飽,有沒有遭人欺負,末了,只一臉自責道:“都怪姨娘沒用,連自己的孩子都守不住。”
說着,只摸了摸衛臻的小臉,咬了咬牙道:“安安,你且放心,總有一日姨娘會将你接回來的,姨娘一定不會将你一個人丢下,你等着姨娘來接你回咱們的秋水築重聚!”
瞧着阮氏那副憤憤不平的模樣,雯煙不由嘆了一口氣,沖阮氏好言相勸道:“老夫人是七娘子的祖母,她手底下的丫鬟婆子各個精細,姨娘,您瞧瞧,七娘子如今身上這料子,可是咱們秋水築從前從未瞧見過的,老夫人本是瞅着咱們娘子可憐,這才将其留在了榮安堂,想來定不會虧待了她去,方才娘子跟前的那位映虹姑娘,可是老夫人最喜愛的,如今不也派給伺候咱們娘子了不是,咱們七娘子能夠養在老夫人跟前,無論是吃穿用度一律是上等的,在老夫人眼皮子底下,哪個敢将咱們七娘子給欺負了去,姨娘,您就安心吧,染雲居那位,是燒着高香盼着想要将九娘子送到老夫人跟前養,都是求而不得,如今這時運能夠落到咱們七娘子頭上,高興都還來不及了,姨娘怎能一口一個埋怨,這若是叫旁人聽去便不好了!”
雯煙勸了一陣後,便退了出去,将這難得的相聚時光留給阮氏母女二人。
其實,雯煙說的這番話,阮姨娘并非不懂,她不過是被莊子裏那些個奴大欺主的刁奴欺負怕了,呂氏那刻薄毒辣的面孔便是時至今日仍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如今,女兒不在她身邊,她又如何能安心。
雯煙走後,阮氏又逮着衛臻細細詢問了一陣,皆是些反反複複的話,衛臻倒也不見絲毫不耐煩,只靠在阮氏懷裏,邊吃着點心,邊軟軟糯糯回道:“好,秦媽媽好,映虹姐姐好,雙靈姐姐和冬兒也很好,未曾打罵過安安……安安每日與祖母一道用早膳,祖母待安安最好。”
說到這裏,見阮氏一臉如釋重負,不多時,臉上又忽而湧現出一抹奇怪的神色,似有些失落,有些吃味似的,衛臻又忙道:“就是……就是想姨娘想的厲害!”
此話一出,果然,只見阮氏的雙眼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瞬間亮了起來,只摟着衛臻又是揉又是親了起來,一口一個我的安安,歡喜得不得了。
如此簡單的阮氏,如此容易滿足的……她的生母。
衛臻垂了垂眼,又忍不住緩緩說道:“祖母說,等哪天姨娘變得厲害了,就可以接安安回去了,姨娘,你要加油,要變得跟雯煙姐姐,變得跟祖母一樣厲害,這樣就無人敢欺負咱們了,這樣安安就能回去跟姨娘團聚了!”
衛臻一臉鼓勵的沖阮氏道。
阮氏聽了衛臻這番話,只燃起了全身鬥志似的,沖着衛臻重重的點了點頭,道:“安安放心,姨娘,姨娘如今變得厲害一些了,昨些日子姨娘還……還曾……還曾板着臉訓斥了笑橘幾句。”
說到這裏,阮氏臉微微有些紅,似乎有些不大好意思,可是瞧着衛臻一臉詫異膜拜的神色,阮氏又紅着臉,跟邀功似的,一鼓作氣将彼時的場景一五一十的學給了衛臻聽。
原來昨兒個笑橘打翻了桌子上的茶盞,那是老爺來時用過兩回的茶盞,阮氏心疼得不得了,可是笑橘解釋說她乃無心的,阮氏雖心疼,也是無甚法子,只得将人打發了下去。
一旁的雯煙見着了,板着臉一臉嚴厲道:“且不說這個杯子是老爺用過的,便說笑橘一個月裏到底打翻了多少物件,她今兒個敢打翻一個杯子,明兒個便敢蹬鼻子上臉打翻了姨娘你的镯子,您的體己物,刁奴便是這般養成的,今日她敢欺負到姨娘您頭上,他日便敢欺負到七娘子頭上去了,姨娘您若再不管管,老夫人又怎能安心将七娘子給送回來!”
七娘子可是能夠觸碰到阮氏喜怒哀樂的機關,一聽到這話,阮氏便徹底坐不住了,立馬跳了起來,将笑橘喚了進來,不過她入府這麽多年,還從未訓斥過人,雷聲大,雨點小,只擠擠挨挨,不痛不癢、不輕不重的說教了幾句。
衛臻卻覺得,這是不錯的開始。
說到這裏,阮氏不知想起了什麽,又忽而伸手捂着臉,擠擠挨挨道:“就是……就是有些倒黴,訓斥笑橘的時候,正好……正好老爺過來了。”
說完這一句,阮氏便緊緊咬住牙關,如何都不再開口了,只跟個含春的少女似的,臉跟脖子紅成了一大片。
原來,五老爺見阮氏發作,覺得新鮮,又見阮氏嘴笨,曉得她歷來是個軟綿的性子,忽而興致大發,竟然一口一句親自教她訓斥下人,他說教一句,讓她跟着學一句,好好地訓斥人,到最後慢慢失了原味,成了頗不着調的**了。
瞧着阮氏這幅嬌羞的模樣,想來,這一世,五老爺好似未曾厭惡阮氏。
衛臻不由感慨道,失之毫厘,謬以千裏,前世與今世不過是回府之時的細微差別,卻導致了截然不同的兩種的結果,希望這一輩子,阮氏不再清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