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京城來的大人

顧君瑜正在田埂上檢查秧田,疏林下收割蕨菜的陸沉菀疾步朝他這邊趕來。

“夫君,曾縣令帶着一大隊人馬過來了。”陸沉菀面帶憂色。

顧君瑜也隐約聽到了馬蹄聲,他依舊從容,對她招招手,“無妨。你附耳過來,我給你說點事。”

陸沉菀一臉狐疑地湊過去,顧君瑜略微俯身,在她耳邊交涉了幾句。

耳畔有點癢癢的,陸沉菀忽略掉這份不自在,聽完顧君瑜的悄悄話,她有些難以置信地睜大眼,“這樣當真可以?會不會得罪于人?”

“當然可以,至于得罪人……”顧君瑜哂笑一聲,“他們與我們本就處于對立面,就算我們什麽也不做,他們依然會盼着我們不得安生。一會兒你照做便是,別的不用管,我來對付他們。”

陸沉菀看他鎮定自信,細想也是這個道理,便點頭應下。

須臾,山腳便來了一群身着官服的人。

為首幾個騎着馬,好不威風。

田間做活的下人們都紛紛朝那些官爺看去,不免有幾分擔憂。他們知道安王曾經造反,是罪人,他們現在是安王買的下仆,要是安王被抓,他們沒準就要被連坐了。

“安王在何處啊?”其中一騎馬人趾高氣昂地問道。

這人在符陽縣倒也有點名氣,不過是惡名,他正是曾波的爪牙,人稱曾九。仗着和曾波一個姓氏,攀上曾波稱兄道弟,專為曾波橫征暴斂。

“問你們呢,啞巴了呀!”曾九來了氣,喝道。

其實顧君瑜現在便在山腰上,是能聽到的,他不過是裝作耳聾。

地裏做活的下人陳二就道:“王爺在山上做活,我這便去請。”

“嗯,快點去,告訴他京城的安大人來找他了。”曾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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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二沒見過這種世面,吓傻了,趕緊跑到山腰去通知顧君瑜:“王……王爺,山下有官爺找你,說是京城來的安大人。”

顧君瑜慢條斯理地潑了一瓢糞水到田裏,“你去告訴他們,我糞水倒了再去。”

陳二一臉為難,“王爺,我來潑糞,你去吧!他們人很多,那個安大人好像來頭不小……”

顧君瑜卻說:“京城來的,自然是有氣度的,你去如實給他們說便是,不用遮掩,他們不至于為難你一個下人。”

陳二見他執意堅持,轉而去求陸沉菀。

不料向來最明理的安王妃也不在意,讓他先去回複山下之人。

陳二只好悻悻下山,他也是看出來了,安王這是故意拿喬,這山坡不高,山下講話山上都能聽得一清二楚,甚至轉頭就能看到山下的情況,安王明着在擺譜。

“安王怎麽沒下來啊?”曾九見只有陳二下坡來,就拔高語調問,顯然十分不悅。

陳二答:“安王在忙着做活,他說忙完就下來,還請諸位大人稍等。”

曾九冷哼一聲,“安王好大的排場!我們安大人來拜訪,他一個庶民竟也敢避而不見?!”

安成磊倒沒有生氣,他知曉廢太子的清高,也清楚安王就算被廢,血統卻是抹不掉的。

他捋了把下颚的胡須,問道:“不知安王在忙着做什麽活?”

陳二只得支吾回答:“給……給田裏下糞。”

衆人一陣哄笑。

安成磊面上也不由得多了幾分奚落神色,本以為這次過來會看到一蹶不振的安王,沒想到遇上的卻是不顧身份、下地幹臭活的安王。

安王這是自暴自棄了麽?

曾波瞅了安成磊的反應,假意高聲斥道::“安王可是昔日的太子啊,怎能做這種下等粗活?還不快去把安王請下來,安大人的時間很珍貴,豈能讓安大人在這裏久等!”

安成磊心情大好,便道:“安王忙于農事,我們等上一等也無妨。”

若不是上山之路既陡又窄,不适合馬兒上去,安成磊都想親自上山一觀。

從這裏望去,雖有一排小竹林擋着視線,不過還是依稀可見幾人在山腰忙碌,有的拿着耙子在田裏耙泥,有的肩擔糞桶。

不過瞅了半天,安成磊還是沒認出哪個是安王,倒是認出了靠近樹林處的女子應是安王妃。

安成磊等人在山腳頂着太陽等了好一會兒,在他等得有些不耐時,才見顧君瑜挑着糞桶悠然走來。

顧君瑜掃了一眼這浩蕩隊伍,騎馬者有三四人,跟随的小兵有二十多,身着紅色官袍、騎着高大駿馬的便是安成磊。

顧君瑜寒暄道:“不知安大人遠道而來,有失遠迎。”

自他下山,安成磊便一直打量着他。走來之人穿着一身不起眼的布衣,身形清瘦修長,竟有幾分松柏之姿。

若不是此人還是他熟悉那張臉,安成磊都快要認不出安王了。

安王被廢前何其風光高貴,怎會穿這種農夫的粗布衣,做這種連大戶人家的下人都不屑做的粗活。

不過安成磊看他面無羞愧之色,談吐閑适自然,俨然一副故友相見的口吻,與自己之前的各種設想皆不同,一時反倒不知該說點什麽好。

待到顧君瑜走到他面前,那糞水味更濃。

安成磊聞着不适,但一想着是廢太子擔糞水,這點不适又變成了幸災樂禍。

“安王客氣了,自你流放後,景王甚是挂念,叮囑本官到了益州一定要來好好看看你。”安成磊并未下馬,就這樣高高坐在馬背上,使得這話聽着極為荒唐。

顧君瑜臉上倒也沒什麽奇怪神色,他只是把糞桶放到安成磊的馬兒面前,說道:“二弟對我的手足之情,我這位當兄長的心領了,還請成磊兄幫我轉達謝意。”

安成磊聞着糞臭,聽他大言不慚還真以景王的兄長自居,心中不禁冷笑,嘴上耐人尋味地感慨道:“安王變了不少啊!”

顧君瑜:“安大人這聲安王折煞我矣,我如今這模樣,哪能稱什麽王?唉,成磊兄有所不知,我若不變,只怕今年連賦稅都上交不起了。”

安成磊就喜歡聽他的悲慘故事,便問:“安王何出此言?”

顧君瑜:“在下初來符陽,就被家中惡仆燒了府邸,奪走了銀兩,那些惡人至今還逍遙在外。若非夫人不離不棄,我早成了一縷冤魂。幸得夫人開解,我才振作起來,專心務農,不求此生榮華富貴,但求能活得簡單安康。可惜這百姓也難當,我分得的這片土地原本全是荒山,雜草叢生、荒塚成林,若不好生打理,只有等着餓死。”

曾波心有不快,這安王句句都在影射他,他雖說知曉安成磊不會問他的罪,但這種話聽着就是刺耳。

他便見機插嘴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安大人一路過來勞圖奔波,我們移步再聊吧!”

顧君瑜:“瞧我這見着老朋友便高興過了頭,讓安大人在太陽底下曬着實屬失禮,我們先回莊子坐下閑話吧!”

安成磊聽着顧君瑜的場面話,在心裏暗自呸了聲,這安王擺明了是故意的。

不過能看到活得這麽潦倒的安王,這一趟也是值了。

他的視線瞥了眼顧君瑜身後的少女,她手上提着一只籃子,籃子裏裝滿了野菜,看得出他們的生活過得不怎麽樣。這位曾經名滿京城、才貌雙絕的侯府嫡長女,如今跟了安王,過這種苦日子,可真謂是明珠暗投。

意外的是,安王妃的衣着竟比安王好上許多,至少穿的是緞子,做工也馬馬虎虎,雖不及京中大戶人家的女人穿得華美,卻也另有一番清新秀麗之美。

她的氣色倒還不錯,眉目如畫,膚若凝脂,即使不施粉黛也美若天仙。

難怪連四皇子恒王也動心。

陸沉菀察覺到了安成磊的視線,不禁蹙起眉頭。

顧君瑜轉過頭,接過她手上的菜籃子,“太陽有些曬,我們回家吧。”

陸沉菀眼底像浮起了一層水色,她與顧君瑜對視一眼,點了點頭。

安成磊拿着馬鞭指了指一旁的小兵,“去給安王挑糞桶。”

那小兵故意用手在鼻子面前扇了扇,顯得十分嫌棄和無禮。

安成磊卻裝作沒看見小兵的無禮,慢悠悠地掉轉馬頭。

一個小兵也敢欺負到他頭上?這肯定是得了安成磊的授意。

顧君瑜面上也沒顯出惱意,只說:“這位兄弟千萬不要嫌棄糞水味道難聞,糧食蔬菜都是糞水滋養出來的。糞潑得越多,長出來的莊稼才越好。”

衆人神色各異。

安成磊慢悠悠地邀馬前行,“安王對稼穑很懂?”

顧君瑜:“成磊,我若不懂就只能餓死這蠻荒之地了。”

安成磊:……

到了莊子,顧君瑜對陸沉菀道:“你去讓柳婆婆熬點新茶過來,讓大家嘗嘗我們的茶水。中午多備些飯菜,安大人遠道而來,不能怠慢了。”

陸沉菀應下離開。

顧君瑜招呼安成磊和曾波等人進屋入座。

“寒舍簡陋,若有怠慢之處,還請安大人海涵。”

簡陋是真的簡陋,安成磊為了耍威風,今天帶了二十多名護衛來。

顧君瑜這套房子不大,很快就內外都擠滿了人。

若非親眼所見,還真難想象安王會甘于生活在這種窮山惡水的地方,住這種破敗的房子。

過了片刻,柳婆婆端着茶水過來,給衆人各倒了一杯。

顧君瑜道:“這茶葉是我在山上采摘的,此茶長于山泉水湧出之處,味道獨特,清腸祛毒。我初來莊子上時不省人事,也是喝了這茶,才漸漸有了起色,諸位請。”

安成磊略有疑惑,不由多看顧君瑜一眼。

眼前的安王雖然沒了那一身清高之氣,但神采飛揚,談吐也悠然從容,他的氣血算不得好,卻比離京之時要好上許多。

那曾波也是半信半疑,他之前見過安王,也聽說過安王病得快死的消息,誰知到了這莊子之後,竟然一日日好起來,前段時間還訓斥過他外侄兒許航。

曾九不信,“我還不信這茶能當藥用?”

顧君瑜儒雅一笑,“《本草》有載,茗能治瘘瘡,利尿,除痰,散熱,提神,下氣等,亦有《枕中方》《孺子方》等藥方傳世,怎就不能當藥用了?此茶能清身上污穢,排掉腸中髒東西,若你不喜,我亦可讓家仆換上白水。”

安成磊道:“安王所言甚是,我便以茶代酒,敬安王一杯。”

他這一路趕來,天氣又熱,早就渴了,便嘗了一口,味道确實微苦,但又與苦茶不一樣。

安成磊對眼前這位廢太子的人品還是自認了解的,這廢太子飽讀詩書,不是曾九那種會使暗招的小人,也斷不可能做出茶裏下毒之事。

飲茶之後,便是午飯。

柳婆婆煮了一大鍋稀飯,炒了半鍋厚皮菜,每桌各上兩盤厚皮菜、兩碟鹹菜,一碟涼拌野菜,一盤泡蘿蔔。

顧君瑜見狀,皺眉訓斥道:“怎生沒煮幹飯?這麽清的粥,怎能用來招呼客人!”

柳婆婆趕緊解釋:“安王息怒,家中實在是沒米了,這些都是王妃省下來的。”

顧君瑜面露尴尬,對安成磊解釋:“讓諸位見笑了。”

說完,他又訓斥柳婆婆:“沒米了,你怎麽早說,去買些回來,也不能這樣丢人現眼呀!”

柳婆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甚是為難。

安成磊心中自是明了了,安王都自己挑糞了,又是剛搬來此地,房舍被燒了,銀子被卷了,家裏還能拿出什麽吃食來?

曾波看着桌上的厚皮菜,這在符陽當地就是給豬吃的,這安王竟用來招呼他們,更不用說那些野菜了。

曾波便道:“安大人,下官府上已備好酒宴,便不用在此叨擾安王了吧!您來我們符陽,下官自當盡地主之誼。”

安成磊看着這些飯菜,自然也是吃不下去的,便點了點頭,“打擾多時,我們也該告辭了。弘蕭,拿點銀子給安王當見面禮,即使是庶民,安王也不該吃這種豬食呀!”

他還故意強調了豬食二字。

安成磊身邊的親信摸了十兩銀給顧君瑜放在桌上,顧君瑜既沒有說要,也沒有說不要,只冷冷淡淡道了句:“既然安大人另有酒宴,那在下就不強留了。”

這哪是不強留,這分明是逐客令。

不過安成磊今兒耍盡威風,沒計較這些,率着他的人離開了。

陸沉菀從後廚過來,輕輕嘆了口氣,“夫君,你讓我熬到茶水裏的幹葉到底是什麽?”

顧君瑜看她眼裏藏着擔憂,又想逗逗她了,便問:“很想知道?”

陸沉菀點點頭。

顧君瑜:“那就是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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