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宋明武出任務的時候受了點傷。這個月掃賭,他們在一處拆遷小區的地下車庫蹲了三天晚上。賭場設在地下負二層,西邊兒拆遷塌陷,兩隊人南北圍剿前後将那個車庫摸了個遍。最後在保安室發現五桌牌,遍地紅光發亮的毛爺爺。賭徒們見了警察就爬窗,宋明武扯着一個人的腳,那人狗急跳牆回頭就是一刀子,直接戳在宋明武胳膊上劃出二十多厘米長的口子。

傷口不深,只是看着血淋淋。宋明武抱着制服下班堅持騎單車回家。

他在重溪口買了一套二手房,二老給的首款,自己再當六年房奴。一開始二老覺得應該買得靠中心一點。但宋明武覺得這地方不錯,煙籠寒水意境好。房子就在一樓,門口搭了個花架子圍了一圈馬鞍藤,擺了幾盆鮮豔的姜花。

隔壁家裏養了一只土狗,一見到他回來就嗷嗷叫,主人栓了條鏈子在紗窗栓上面,那畜生特別激靈,用爪子扒拉紗窗栓能把門栓弄松。宋明武每次就悄默默過去,把它那鏈子繞開,給他丢一根火腿腸,這家夥有奶就是娘地認了宋明武的門。

房子裏還住了一個人,宋明武的老同學黃海平,兩人在警校認識的,又碰巧在一個分局上班。昨兒晚上宋明武聽說掃黃打非組有任務,估計這個點室友回不來。他急匆匆洗了個澡,在冰箱裏摸出點東西來對付一下倒頭就睡。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廚房裏有水聲。

黃海平正洗鍋。他這人精瘦,因為常年在外面跑皮膚黢黑,典型的農民工形象。“起了?我聽他們說你受傷了,給你拿兩條黃瓜補補。”桌子上一道菜就是黃瓜炒雞蛋。這家夥手藝不差,家常小菜深得人心,這是宋明武把他留下來一起住的重要原因之一。

宋明武捏着兩片黃瓜直接塞嘴巴裏,抱着手上的紗布,“沒事兒,劃了一下。刀子一共那麽寬,沒多深。”

“繳了多少?”

“差不多六萬。”

“蹲了三天就六萬塊?”

“小作坊小生意,錢流動快。”

黃海平摸了根煙出來點着,靠着廚房油膩膩的木框門一點點抽起來。他剛出警校的時候沒考上公務員,頭兩年窮得四壁塗光,一根煙都要抽出兩根的享受來,後來習慣抽煙慢,煙屁股也不舍的扔,攢着深怕有這頓沒下頓。

“快過年了,買了回家的火車票沒?”宋明武問。

黃海平外地人,每年買車票回家是個問題,“今年可能不回了,值班。”

“那剛好,我也值班。值完班你跟我回我們家過。”

Advertisement

黃海平一笑,笑出一口牙,“我覺着在你帶女人回去之前我還得孝敬你爸媽好幾年。”

“扯淡,老早的事情。”

“那行。”黃海平把煙扔了,抓着門口外套就換鞋。

宋明武喊,“哎哎哎,你自己做的飯不吃啊?”

黃海平抖了抖鑰匙,一串清脆的金屬聲,“值班!”

他想,就他媽惦記你受傷回來專門做頓飯慰勞一下,沒心沒肺的東西。

年三十多少下了一點雪。宋明武晚上接到任務下河東路段小網吧着火了,可能發生踩踏事件,要去現場維持秩序。他帶着人跑到現場,消防已經到了,那麽窄的路口停着一輛巨大的消防車,有點像是巨人國闖進來的。

網吧門口烏煙瘴氣。宋明武找到消防隊長問,裏面情況怎麽樣?還燒嗎?消防隊長搖搖頭說,電線走電和煙頭燒起來的,燒得正旺。

宋明武說,那人都出來了嗎?

他說這話的時候門口兩個消防員駕着一個穿羽絨服的學生出來,被煙嗆得半昏迷狀态,消防員把他扔在門口的地板上。隊長說,宋隊長幫我們照顧照顧人,裏頭估計還有人沒出來呢。

五分鐘後小屋發生小爆炸,宋明武正疏散人群聽到背後有人喊,“這兒還有一個!”他一回頭,宋昂頂着一頭焦黑的頭發半踉跄被人扶出來。

宋明武樂了,他還想打個招呼結果想起自己壓根不知道這個小混混的名字。宋昂那副樣子也的确太慘了點,差點就被爆炸炸沒了,人都沒回過神來有點懵,消防隊員把他拎出來放他在牆根上坐着。宋明武叫人倒了杯水過去。宋昂接過來,大概沒認出他,低聲說了句謝謝。

家長們聞訊趕來後場面特別熱鬧,罵的罵,哭的哭,鬧的鬧。調皮孩子各自回家去都縮着腦袋蜷着衣服一群待宰的鴨子一樣給爹媽趕回籠子裏去。

火滅了的時候已經快淩晨了。家裏發短信說餃子都包好了等他回來下鍋。

宋明武看差不多了,打電話給黃海平彙合。剛挂電話看到宋昂還坐在牆根兒下面捧着那個塑料杯子發愣,杯子裏的水一口都沒喝,給他晃得差點灑出來。

“哎,小孩兒,回家了。”

宋昂冷冷道,“沒你事。”

宋明武笑着說,“今兒晚上過年街上沒人,明天再為人民服務不遲啊。”

宋昂卻突然發難呼一聲站起來,拳頭對着人就砸過來。宋明武輕輕松松接下來,反手擒拿兩只手給結結實實綁在身後。宋明武吹了聲口哨,“襲警就不對了啊。”

宋昂陰鸷地看他。宋明武覺察到他的敏感和緊張,突然心生同情,啧啧兩聲把人放了。

“走吧,我送你回去吧。”

宋昂很不識好歹,“謝謝,不用了。我自己回去。”

他走了兩步又走回來,問,“警察叔叔有煙嗎?”

宋明武送褲子口袋裏掏出一包遞給他。他咬了一根出來,啪地點上,說了句謝謝,轉頭走了。宋明武等到黃海平騎車過來,兩人轉出巷道拐上臨江路,江邊上正掠過去一個人,那是宋昂,他靠着一張長凳睡過去了。

寒假并不長時間。開學之後宋昂沒回學校。他沒錢交學費了。

正好,他也不想回學校,打算拿混混當正職了。

徐小靈,就是那個便利店裏的女孩兒,來找過他幾次。她鼓起十二萬分的勇氣闖進烏煙瘴氣的臺球室裏面,問宋昂為什麽你這麽長時間不回學校了。宋昂覺得有點愧疚,他老老實實在這女孩兒面前低着頭聽她唠唠叨叨大半天。末了,他說,對不起小靈,我不回去上課了,沒錢交學費,我也不想回去上課了。

女孩兒說,你等着,我找辦法給你錢交學費。

宋昂破罐子破摔說,我還沒到要女人錢的地步。

徐小靈哭了。宋昂不知所措,拿紙巾給她擦眼淚。徐小靈突然抱住他,她哽咽着說,宋昂你不要這樣,你這樣對得起我給你的泡面嘛。她的頭發撩到宋昂的脖子,癢癢的。宋昂心裏很難過,他很不希望讓徐小靈傷心,哪怕只是為了對得起那幾碗泡面。

他把徐小靈送出臺球室,支支吾吾地撒謊,說我自己想想辦法吧,你不要哭了。

每個少年心裏可能都會當個古惑仔的幻想。宋昂覺得自己也沒錯他咬着牙堅持到了這裏,如果半途而廢回家妥協,實在是很窩囊的事情。

臺球室裏,正對大門的房間叫得正盡興。

隔着門縫是一幅黑白的畫面。女人雪色的四肢像夾鉗一樣扣着一團污重的黑色。她散着頭發,臉被半擋着,只能聽到婉轉嬌柔的呻吟聲。空調已經開到最大了,仍然抽不幹淨裏頭濃烈的香水和汗臭。只有大夏天裏剛下過雨的空氣才這樣潮濕又散發着瘴氣般的酸腐味。

宋昂懶懶地回到沙發上,調侃,“聽聽,我們雪倫妹妹敬崗愛業。教科書式的模範叫`床。”

旁邊的小弟也笑,“宋哥,剛才那個也是來競争上崗的?”

宋昂滿足在乎地說,“小丫頭片子一個,誰看得上她啊?還競争上崗,排完這條街輪不上她。啰裏啰嗦跟個老媽子似的煩死了。”

一根煙的功夫,裏頭安靜了。不一會兒,女人穿着學生裙赤着腳和男人走出來,到門口親了一下臉高高興興把人送走了。

“操,媽的折騰了一個小時。”她煩躁的用手腕上的皮筋把一頭枯黃的頭發紮起來,挑了個沙發坐下,“那邊那個,倒杯水過來。”

宋昂親自過去倒了水,“咱們商量着,給幾個妹妹搞個業務培訓,你來當講師。兄弟幾個覺得你那聲音發揮太完美了,光聽就能硬。”

蘇雪倫輕輕地笑,她正在咬一塊粘在唇角上黃色的死皮,咬得太用力扯破了個口子,血絲立刻湧了出來,嫣紅的嘴唇鮮血欲滴,銷魂攝魄。

她是這個臺球室裏的杠把子,和宋昂一樣大,卻已經在這條街做了兩年的生意了。宋昂不是每時每刻都能見着她,周末的時候她在臺球室裏面呆的時間長一些,周一到周五她常常會回學校上個課,還會把作業帶回來寫。宋昂知道她家裏有個精神病母親,一天到晚打人,有一次打得她半條胳膊沒有知覺了,一個人腫着半張臉在臺球室裏睡了半個月。

蘇雪倫說,“沒空,姐姐我要學習。”說着她爬過靠牆的沙發,把她那個髒兮兮的書包扒拉過來,先掏了根煙出來點上,然後慢慢悠悠翻着數學卷子。

到哪兒還講求個資歷。這一屋子人愣是沒有一個敢和她擡杠的。宋昂也不理她,讓她專心做作業。蘇雪倫是他們裏面的一個異類,好像對學習這件事有一種奇怪的執着,她成績并不是很好,但堅持要去學校要做作業。久而久之宋昂也懶得管她。

“你媽又打你了?”宋昂指着她脖子上一道紅痕。

蘇雪倫摸摸脖子,一邊扣着腳趾甲上紅色的指甲油一邊打草稿,“不是。我最近沒回去。上次搞了個男的媽的不老實,愛掐人。”

宋昂沉默地抽煙。蘇雪倫寫寫畫畫,那張卷子她寫不出十道題出來,情緒很煩躁,“什麽破題目看都看不懂,這些人他媽的有病是吧?”

宋昂笑得差點嗆到,“不會在這兒充好學生,得了吧。”

“我還指望考個大專呢。”女人咬着鉛筆,她拿小刀削筆,削完了塞進書包裏,“我明天回去上課問問老師。明天不來了。”

宋昂點頭,“你好歹一個月去盛哥那兒一回,他想着你呢。”

蘇雪倫嘟着嘴,“懶得去。老愛折騰,摸半天也不搞,哪有那麽難伺候的。”

“來來來,爆點料,活兒怎麽樣?”

蘇雪倫悄悄壓過來,啞着聲音說,“他、早、洩。”

宋昂笑跌在沙發上,咳得喘不過氣。蘇雪倫懶得理他,整整頭發背着書包走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