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立春前最後一樁案子和宋明武的關系并不大,但他們派出所丢臉丢到了全國人民面前。網傳臨河街小流氓流竄販毒,拐了一幫學生在公共廁所吸白粉。裏面一地針頭被人拍了照片發上網,一兩天時間就是上百萬的點擊量。

所長在會議室裏發了一頓火,下命令,“我不管你們明察暗訪、求人下套挖地道,要把這個點斷掉。”于是連累了宋明武他們跟着遍地找人。

非刑偵組下面沒有線人。宋明武從哪兒找起都不知道。

黃海平給他介紹了一個人問問,是個發廊裏面的剃頭小哥,紮個小雞尾巴辮子,一邊給他剃頭一邊操着濃重的方言說,“這裏的幾個廁所都是這樣,可能都有好幾年了。他們大部分不是什麽社會流氓,都是學生販毒,特別是技校裏面那一群,學生間傳的很快。第一次第二次先請你吸,上瘾了之後再收錢。”

說着他拿着小桌上的可樂罐,指了指底部,“這裏,拿注射器插進去把粉打進可樂裏,下面用口香糖糊住,然後轉手給同學。小伎倆,但是很好用。所以你要跟那幫人混一起,轉過身手邊喝的一口都不要碰。”

“他們還有上家吧?貨源呢?”

“那就不知道了。”

“針頭哪裏來的?”

“對面塑料小店,批發,平均也就五毛錢一個。”

于是宋明武他們換了便裝,放學時間躲在學校後門随機抓人抽查,捋袖子拉褲腿看身上有沒有針眼兒。結果第二天後門就清淨了,基本上沒學生敢走。饒是這樣一年級查出了六個來。

宋明武想不明白這些小孩子幹什麽不好非要吸毒。他轉頭一想,可能還有半數是被可樂罐坑了的。幾個小孩子哆哆嗦嗦站在一起嘴巴咬的死緊,有兩個手臂都紮腫了硬是說那是學校打預防針打的,什麽也問不出來。宋明武煩的差點把他們直接拉到檢驗科去驗血。一個女孩子被問哭了,動靜鬧得很大,宋明武他們也不敢真的當街把人抓了,最終不了了之。

街邊安靜得像百鬼游街,所有形跡可疑的黑影銷聲匿跡。

宋明武他們幾個蹲廁所蹲了一個星期,一根毛都沒逮着,全隊累的死狗一樣趴在夜宵攤上面烤串喝啤酒。黃海平負責端菜送酒。

“海平,晚上給打個折吧,哥幾個錢沒帶夠。”

黃海平把火機啪地扔桌上,“吃他媽個宵夜還打折看你們出息的那樣,沒錢就先賒着,下次補上。不然小店就不招待了。”

幾位不敢得罪衣食父母,悶笑着喝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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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明武把火機摸了過來,煙點上,“你這地方找得太偏了點。”

“租金沒那麽貴嘛。”

“一個月能賺多少?”

“小生意,淨利潤也就一萬左右,我賺點外快幫他們管着。”

“搞那麽累幹嘛?白天還要值班。”

黃海平點頭,“朋友人情嘛,他們又不放心請外面的人。這一片兒你看看都是一家子老的小的靠一間店活,沒那個成本請外人。”

有時候宋明武覺得黃海平是個難以琢磨的人。比如為什麽經常跑回家給他做頓飯然後自己不吃又回所裏加班,又比如為什麽突然找了個夜宵攤子管店賺外快。他從前窮,口袋裏一摸摸不出兩個鋼镚兒,後來考上公務員當警察,也不怎麽留錢,每個月大手大腳,跑去探望老幹部還送兩條特貴的煙;也不結婚也不買房,從不為明天打算。

當警察的人見的事情多,身上故事也多。每個人都有些秘密。黃海平不說,宋明武也不問。即使多年同學朋友,也彼此尊重留有餘地。

“上次你跟我說那個人我去問了,沒什麽頭緒。”宋明武滅了煙,“法不責衆,牽涉學生數量很大,我估計這個事兒管不了。”

黃海平說,“貨源查到了嗎?”

“沒,學生肯定不會憑空變出白粉來。但是他們不開口你怎麽往上查?”

“你們動靜也搞得有點大了,那樣查學校誰不知道?”

“這是上面的意思,這都已經鬧大了幹脆也不藏着掖着了。”

黃海平點頭,“行吧,我再替你問問,看看他們還有沒有線人。”

警隊從宵夜攤出來,各自散去。宋明武轉了個彎。街燈下宋昂正靠着燈柱抽煙。宋明武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上去打個招呼,但對方其實是在等他,見他出來立刻走過來壓低聲音,“我知道你要找什麽,跟我來。”

宋明武眉毛一跳,感到被宋昂握住了手腕。他默不作聲跟着他往狹窄的巷子裏走。宋昂說,“我有個條件,我幫你找到販毒的上家,你保密,不要和任何人說是我帶你去的。”

宋明武沉默,半晌,“嗯。”

“警察叔叔要說話算數啊。”

他們穿過老城區的小菜市場,繞到市場後門。宋昂若無其事領着他走過一排集裝板屋,“眼睛別到處看。貨在板屋裏,這是其中一個點,我就只知道這裏。每個星期二的早上四點,他們準時會有人來存貨。我建議你們可以派便衣來蹲,但我告訴你,這個市場裏面起碼一半人知道裏面有什麽鬼,有沒有本事抓到人看你們自己。”

市場被抛在了身後。前方見到酒吧街叢叢搖曳的燈火,視線陡然明亮,照出越來越多的人影,各色雜魚混跡。人聲漸漸湧上來,将方才的岑靜卷走,送來了一股股甜蜜的香氣和笑聲。

“你膽子夠大。”宋明武悶笑。

宋昂翹了翹嘴角,眼梢挑起,“如果沒有我,你們下輩子也找不到這裏。”

宋明武當他是得意。他問,“你剛才在等我?”

“嗯。我看到你們進了那家店。”

“學校的人跟你說警察在緝毒?”

“你們太高調,所有人都知道現在在緝毒,滿街抓毒販。”

濕淋淋淌滿污水的巷子散發着淡淡的腥臭味,因為小路很窄,地下水道幾乎無處掩蓋,生活垃圾和生産垃圾更是随處都有。這個城區如果想好好走一走可以逛出很多名堂,它的整體結構和建築規劃是一種智慧,體現的是萬變不離其宗條條大路通羅馬的真理。要深入中心只有一個入口,然後三分岔道,再盤根錯節、密密麻麻、蜿蜒曲折,最後歸到一處出口。其中忽上忽下、左右分離、或藏或顯,有的路是活路,有的路是死路,看你會不會走。

宋明武沉默爆發,猛地一把抓着宋昂就開始捋袖子。

“操`你媽幹什麽!”小孩子瞪圓了眼睛。

宋明武一哂,“看看你身上有沒有針眼。”

宋昂大怒,冷冷甩手,“他媽有病是不是?我有那個本錢吸毒麽我?”

宋明武點點頭,“也是,年三十都不回家的人,估計是沒錢吸毒的。”

宋昂說,“和你沒關系。”他告誡似的盯着宋明武,“叔叔,我是謝謝你那根煙今天好心跟你說這件事。你們警察整天在這蹲點搜查我們也不安生。有本事,抓了人繳了貨趕緊走人,別打擾這天下太平的好日子。”

宋明武一怔,爆笑,“哈哈哈哈…….”

小朋友陰鸷的表情仿佛被耍了。

宋明武故意賣關子,“我還沒打算相信你呢。我怎麽知道你是不是和販毒的小朋友是一夥的,聯合起來欺騙人民警察混淆辦案人員視線?”他壓低聲音,“我跟你說,這個罪很嚴重的。”

“信不信随便。不信他媽的滾蛋!”

把小孩子惹毛了。宋明武摸摸他的頭發,“小小年紀這麽愛說粗口,不好。你媽沒教你要懂禮貌嘛,我起碼也比你大十歲,見了長輩一句好話沒有誰教你的?”

宋昂徹底炸了,“神經病!有媽沒媽輪的上你來教訓!”

“好好好,我神經病。”宋明武徹底笑了。

“你叫什麽名字?”

宋昂嗯了一聲,“幹嘛?”

宋明武耐着性子,“匿名提供線索我們是尊重你的個人隐`私和信息的。但是你好歹提供個名字和聯系方式,如果對方找你報複,我們能夠及時派出警力保護你,知道嗎?”

“我不需要。”宋昂擺擺手,指着對面的零食店,“你幫我去買一盒檸檬茶,要冰的。”

宋明武輕嘆,走到零食店冰箱裏拿了一盒檸檬茶,付賬。

轉過頭來,人群裏已經沒有了少年的身影——溜得比鬼都快。

宋明武拿着那盒茶才想起來,誰他媽這個天氣喝冰的?

他心裏嚼着剛才少年的話,天下太平的好日子……誰說不是呢?

張盛喝醉了回來,抱着馬桶吐得膽汁都快沒了。

但他心裏還是挺爽的。最近警察在緝毒,姓鄭的最近孬的和斷了雞`巴的狗一樣。要是警察真的查出點什麽玩意兒來那才叫好。這條街上毒品是一個大買賣,暴力行當,如果不是因為沒有本錢參一腳,張盛早就想要這塊肉了。

等攢夠了第一批貨的本金……

他腦袋渾渾噩噩地想,一邊從廁所爬出來,一邊去摸頂燈開關,摸半天沒摸到,啐了一口所幸不摸了。眼睛逐漸适應黑暗,疲倦感湧上來。他嘆了一口氣,倒在沙發上。

突然,他猛地翻身,黑暗中一只手伸過來被他精準地捉住,反手一帶将人扯進沙發壓在身下,他暴戾地盯着這個不速之客,對方溫和地叫了一聲,“盛哥。”

張盛甩開他,懶洋洋的,“小昂啊,這麽晚來幹嘛?”

“洋哥說您出去喝酒了,所以我就想等您回來。有點情況想和您說。”

“我的煙呢?”張盛摸了摸褲子口袋,“操`你媽,順了老子的煙。”

宋昂抽了一根自己的湊過去給他點上。

“我今天被一個便衣抽查了。學校已經查出不少人了,他們在調查貨源。”

張盛挑了挑眉毛,“和我們沒關系,以後避着點。”

“是。不過我覺得這樣不是辦法。”

“嗯?”

宋昂低着頭,聲音很輕,“姓鄭的戰戰兢兢很謹慎,越是小心翼翼越是不容易出漏子。我看這是個能讓他翻船的機會。就算不是整鍋端,砸個窟窿眼兒也好。”

張盛打住了,他覺得再說下去恐怕會是個很危險的話題。但是宋昂眼神擒住了他,這種眼神他很熟悉——充滿欲`望的、無餍的、幽深的力量——有時候你不得不承認,這個世界上最有力量的東西恰好是人們最不屑于口的東西,比如說對于錢和權力的欲`望。這哥眼神讓張盛有了點共鳴,于是還是問了下去,“行,你又打什麽鬼主意呢?”

“我和警察說了,菜市場有鬼,等着他們去查呢。”

張盛猛地從沙發上坐直了,他狠狠吸了一口煙,感覺到那股冷冽的香氣直接安撫了肺部的躁動,這才冷靜一點,“怎麽說的?他們懷疑了沒?”

“半真半假,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張盛悶頭抽煙,心裏不太安定。

宋昂這小子膽子忒大,把警察都引來了。他們這樣的人最惹不得的警察,萬一要是失敗了恐怕恐怕會被警察盯上,到時候就再沒有安生日子可以過了。從前小打小鬧不要緊,涉毒的事情要是說不清楚就真的要吃牢飯的。再說姓鄭的不是好惹的,要是給發現有人告密,恐怕要瘋狂報複,鬧出人命來。

但要是成功了……姓鄭的折了條腿、菜市場的生意還有貨源都能收到手上來……一本萬利的買賣,誰還在乎那幾千塊錢小流莺的中介費?

張盛貪婪的目光移向了宋昂,“你覺得能成?”

“能。”宋昂攢着拳頭,“警察這次勢必要查出些東西來,他們那頭鼓足幹勁比我們還想要個結果呢。早收工早完事,抓幾個人進去,搞不好姓鄭的那一條鏈子都能端掉。”

張盛興奮了起來,點頭,“行,這個事情我交給你去做。”

宋昂微微一笑,“盛哥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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