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快到了。”
“唔……嗯?”
宋明武将座椅拉起來,“起來了。快到了。看看外頭漂不漂亮?”
窗外正是無垠的芒草從天邊漫過,青色的風穿過拉長的電纜,信號塔站在田架上,塔頂挑起白色的雲。天光落在露水蒸騰的霧氣上,折過七彩的光斑。
男孩的眼睛亮起來,唇角輕輕翹起。
車子過收費站可見嘉年華天藍色的童話城堡和飄揚的五彩小旗。宋明武将車子停進停車場。
“來得有點早,還沒有開門。”
宋昂搖搖頭,“就在門口看看就好。”
“想進去就進去。一張門票能貴到哪裏去?”
宋昂說,“真的不用。我其實不是想進去玩。我只是想來看看,它長什麽樣子。”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感覺特別幸福。
“謝謝你啊,警察叔叔。”
城堡被扔在了身後。少年蹲在灰色的河堤上,極目眺望,天地寬廣,人間遼闊。
宋明武買了熱奶茶,“冷不冷?”
“還好。這件毛衣是我媽給我打的,特別厚。”男孩摸了摸身上的毛衣,“穿了三四年了,我看我要是不長高了的話再穿個七八年沒問題。”
“你媽還會打毛衣?這是羊毛的嗎?”
Advertisement
“不是吧,不知道什麽毛。”
宋明武喝了一口奶茶,“男孩子你這個年紀還有得長,到大學還能長個一兩公分。我小時候很矮,初中的時候還不到我們全班平均身高,後來高中三年竄了十五公分。我在警校還長了兩公分來着。你有一米七吧?”
“一米七五。”
“那就是嘛,能再長五公分,一米八就更帥了。”
宋昂撥開頭發,笑得眼睛眯了起來,指着下面的河湧,“你說,這個天氣,那水會不會很冷?”
“廢話,會凍壞人的。你要下去游泳?”
宋昂眼內精光一閃“我想去撈魚。”
春天的河水有點下不去腳。宋昂倒是很熟練的樣子,把奶茶杯子撕開封口,褲腿一卷就往下摸。冰涼的河水凍得他撕地倒抽了一口氣,表情十分生動。他朝宋明武招了招手,“還行,不是特別涼,你要不要下來玩?”
宋明武陪着他下了河。河水清冽,表面浮動着鱗動的光帶,石頭五顏六色,沾着青苔和河泥。魚小而精,滑溜的很,一杯子舀上來都是水,舀不到魚。
宋昂彎着腰,毛衣向上撩起,露出一截清瘦的腰來。宋明武無奈地把毛衣拽了下來。男孩兒奇怪地轉頭忘他。宋明武擺擺手,說,冷不冷。男孩的杯子裏一條黑色小魚在水裏翻騰,它小的幾乎只有指甲蓋那麽點兒,遠看像是一個逗號,拖着靈活的尾巴撞到了杯壁來回折返,四處碰壁。宋明武握住他的杯子,說,你看。
男孩雀躍起來,手指伸到杯子裏逗弄。他攤開了手掌兩手并攏,讓宋明武把小魚倒在他的手心裏。冰涼的水淌過指縫,從折疊婉轉的皺褶裏緩緩浸透,黑色的逗號這時候親吻了他的指尖,又滑到手心裏,跳起來甩開一小從水花直打在臉上。
少年朗笑,眉眼全開,毫無顧忌。宋明武看着,臉頰燥熱。
“快點,再倒點水,會死的!”
“沒事。不會的。”宋明武把水淋到他手上,“以前我們抓魚,為了讓魚活得時間長一點,就把河泥撈起來敷在它身上,厚厚一層全包起來,能多活半天。很堅強的生命。”
宋昂看着掌心裏的小東西,“是嗎?這麽小也能這麽耐操嗎?”
宋明武笑,“那就不知道了。這種魚養不大的。永遠也就是這麽小了。”
“為什麽長不大?”
“品種就是這樣。”
少年捧在手心裏像是寶一樣看了又看,撥弄又撥弄。小魚被弄得躁動不安,甩着尾巴拍打他的手。那觸感只有輕微的瘙癢。宋昂有點不舍得把它放走了,這時候小魚輕輕躍起,尾巴打了個拐朝着掌心邊緣猛地将自己甩了出去。宋昂啊了一聲,那小東西已經跳了出去,啪地栽進了河水裏眨眼間被帶走。
宋昂扁扁嘴,對旁邊的人控訴,“它逃掉了。”
宋明武摸摸他的頭,“你再玩要把它玩死了,它能不逃嗎?上去吧,等會兒會凍壞的。”
他伸出手牽起少年慢慢淌過急促的流水回到河堤上。被陽光熨帖過的草地溫暖而幹燥,宋昂這時候才感覺到腳被凍得有點麻,他跌坐在草地上慢悠悠地曬着兩只腳丫子,眼神越過了信號塔向雲翳身後的山川飛去。
他滿足地嘆息了一聲。
第二天晚上警局正式開展了抓捕行動。宋明武他們被調過去做保障,晚上十二點多就已經在菜市場蹲點,藏在後頭居民樓一個出租屋裏面監視,窗簾拉開一條縫正對着那排流動板屋,幾個窗幾個門看得清清楚楚。
大概兩點多鐘周圍布置妥當,兩組人員陸續到達就位。空洞的菜市場像個漆黑的漩渦,周圍不少孤魂野鬼們席地而睡,還有拾荒者托着板車像是歸家的倦客,拾掇拾掇了個角落睡在自己的板車上。野狗一兩只,偶爾吠兩聲把鬼們吓醒,自然遭到了殘忍的驅逐。
宋明武坐在窗前,心思并不太在板屋上。
“宋哥惦記哪門子姑娘呢?”隊員調侃他。
宋明武失笑,“扯淡。”
“那你在這兒兩眼放空地傻笑?”
“困的。你他媽連着晚上值班試試?”
隊員戲谑地笑了兩聲,也不拆穿他了。
近四點,偶爾有一兩名早起的小販已經開始活動,板車三輪車晃悠的聲音在空曠的小道上回蕩,顯得更加寂靜。最初,是個穿校服的男孩子背着書包靠近了菜市場,他一進入視野,氣氛似乎就變得壓抑起來了。在那橫七豎八躺屍一樣的菜市場門口,這男生大約徘徊了五六分鐘,他先抽了一根煙,然後接了個電話。電話過去大約十分鐘,一個穿兜帽衫的男人靠近,直接走近男生讨了根煙,兩人對話,然後環顧四周一起上樓。
刑偵組楊隊打了個手勢,一組十人平分兩隊前後左右靠近流動板屋那間房間。一樓前後兩個門被另外一組平分兩隊包圍。宋明武将窗簾的縫隙撩得大了一點,眼睛一動不動盯着那扇刷着藍灰色漆的小門上。他看楊隊一招手,隊員踹門而入,那小屋裏似乎有一盞亮着的燈,耳邊傳來了吵嚷的聲音。
隊員靠近了問,“宋哥,怎麽樣?”
宋明武示意他閉嘴,突然叫了一句,“不好。”
短促的槍聲劃破了寂靜,第一聲像是幻覺,緊接着第二聲變得真實。
耳機裏,楊隊發出輕輕的嘆息。良久,有人說,“報告!确認擊斃!”
楊隊嗯了一聲,“收隊!帶走!”
宋明武這才踉跄着連滾帶爬跑下了樓,直奔上流動板屋,一進門正對上楊隊驚愕的眼睛,“幹什麽呢?慌慌張張的。沒讓你進來。”
地上躺着那個小混混,他胸前一個黑乎乎的血洞,死不瞑目。宋明武喘着粗氣,猛地轉頭那個穿校服的男生——他手裏拽着書包,滿面淚痕地哭,腿都合不攏靠着牆壁低聲抽着氣。
身後的特警可憐地看着這小男生,“估計是吓傻了。看到我們進來的時候,連爬窗戶的力氣都沒有,同夥急得就把槍拔出來了。我估計剛才他那槍是走火,不是故意開的。”是不是走火都不重要,對着執法人員開槍,特警當機立斷選擇現場擊斃。
楊隊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辛苦了明武,我就說應該再等等,往上摸排摸排,這下好了,死了一個,那邊那個孬貨還不知道有沒有用呢。”
宋明武看着滿倉庫的箱子,點點頭。
回了所裏,宋明武幫着刑偵組清點東西,那邊審訊科的過來,低聲說,“宋哥,那小朋友想和你說話。”
“啊?誰啊?”
“剛抓的那個小男生啊。”
宋明武莫名其妙被叫到了問訊室。審訊科只放了他一個人進去。強烈的白光下小男生擺着張萎靡枯涸的臉,他腦袋無力地耷拉着,像是個過重的廢物多餘地空架在脖子上。宋明武并不認識他,也想不起來是不是和宋昂有什麽關系。
他拉開凳子坐下,掏了煙盒出來,遞過去一根,“要嗎?”
男生怔了怔,搖頭,“算了。”
“你認識我。”
“嗯。你來我們學校講過安全演講。”
宋明武點頭,“是。去年這一帶幾間學校都是我去講的。”
男生很沒禮貌,“我面對他們覺得很不舒服。你好一些,看着舒服一些。”
宋明武一笑,“是嗎,想說什麽?”
“沒什麽。”男生搖頭,嘆了口氣勉強打起點精神,“不是應該你們問嗎?”
“我不是審訊科的。是你自己說要和我說話。”
“哦。對。好像是我說的。”
宋明武吐了一口煙,站起來給他倒了杯水,“你多大了?”
“16。”
“知道自己早上去菜市場是幹嘛嗎?”
“知道。賣粉。”
宋明武把水遞了過去,耐着性子說,“咱們國家16歲以上可以負刑事責任了。你雖然不是主犯,但是不妨礙你參與販毒的事實。小同學,這次你是玩兒大了,知道嗎?”
男生有氣無力地問,“如果我說出其他的供貨點,能減刑嗎?”
還知道戴罪立功。宋明武說,“可以啊,你提供的線索有價值的話法庭會考慮的。”
宋明武要了紙和筆給他,寫了幾個地方,拿出去了。男生轉着筆,懶洋洋的,神色空洞。他還是問宋明武要了一根煙,慢慢抽了幾口,精神顯得好點了,斷斷續續說了一些販毒的流程和細節,談到那個死人的時候他臉色顯得很不好,猛抽了幾口才說那是個上家,因為這段時間警察查得嚴,所以混混們都很不安心,他那個上家做這個生意很多年了,經驗豐富,于是帶着他以免有個萬一。宋明武問槍是從哪裏來的,那男生搖頭不知道,開着玩笑說我還想搞一支來玩玩呢,不過大概很貴吧。
說到後來他的情緒不知道為什麽變得有點激動。
“其實你們不應該抓我。”男生不耐煩道,“如果說我是共犯,那菜市場裏的所有人都是共犯。這條街上所有人都可以叫共犯。有本事你們把整個臨河街都抓起來啊!你以為沒有人知道我們吸毒賣粉?大家都知道,只不過是不說罷了。因為鬧到網上了對你們來說面子過意不去所以才要抓我們。你們這些警察,也不過就是這樣罷了。過河拆橋。”
宋明武停了停手上筆記的動作,“過河拆橋?”
“是啊,你不知道這裏有吸毒的嗎?你們這些警察在這條街上工作這麽久真的沒一個知道這裏有人吸毒?知道了不抓,為什麽呢?”男生冷笑地看着他,“在自己家裏因為懶得打掃刻意縱容和滋生了我們這些老鼠,然後有一天客人來發現了,給你們丢臉了,惱羞成怒了,要把我們都搞死。這不是過河拆橋是什麽呢?”
宋明武在筆記本上寫了共犯兩個字,然後畫了一個圈把這個詞圈了起來,又加上了下劃線。這個共犯理論滋生了宋明武心裏略帶陰暗的質疑。宋明武的理智告訴自己,所謂共犯邏輯是荒謬的,不能把自己犯錯的原因歸咎于社會,否則人的自制和理性就顯得毫無意義和可笑。
但現在他又覺得有點動搖,質疑自己一直堅信的理智是否也是下意識尋找用來逃避責任的借口。宋明武發現自己其實沒有什麽的立場和姿态來教育這個小孩兒,如果以警察的身份代表正義說話,他們同樣懷有心虛和自大;如果作為長輩,那麽他們原本就沒有什麽情分,更加不存在立場和姿态。
男生說的累了,揮揮手,“該交代的我都交代完了。你可以出去了。”
宋明武拉開椅子,猶豫了一下,拍拍他的肩,“以後出去了就別再吸毒了。”
男生怔了怔,低下頭輕輕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