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深夜,酒吧。
兩個男人背對,煙酒相酬。
宋昂仰着頭,吊頂的水晶燈是個剔透的球體,中心藏着褐黃的燈芯,像一顆人頭大的龍眼。
他搖了搖手裏的酒瓶,輕輕打了個酒嗝。
“酒量不小。”宋明武掂量了一下他腳邊的瓶子。
“有人請客當然要盡情喝。”
宋明武彈了彈煙灰,“你安全嗎?身邊的人也要小心,該防要防。”
“查不到我。”宋昂眯着眼,“查出什麽來了?”
“你提供的線索價值很大,我們接觸到了一個販毒點,便衣買了樣品回來。純度很低的劣質品。”
“學生抽的東西。純度雖然低,數量不會少的。技校裏面十個有三個吸,還有不少受騙的老人,都以為能包治百病呢。”
“十五中為什麽進不去?”
“管得嚴。學校也知道一點這些事。高三的都封閉式學習,不給出來。開家長會也會說這些問題,上學不給帶錢,手機沒收,老套路,但管用。”
“學生沒意見?”
“有意見也沒用。學校在開發區新買了地,準備在那裏建新校區,下學期高三的先挪過去。全體住校,直到高考前都不會放出來。”
宋明武笑了,“你高幾?”
“幹嘛?”小朋友立刻戒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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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張什麽,又不是問你銀行卡密碼。聊聊天嘛。”
“高二。”
“那下學期要被關到籠子裏了?”
宋昂意思意思表情晃了一下,勉為其難地為這個冷笑話活動了一下自己的五官。
宋明武的餘光落在他的影子上。他不是沒有懷疑過宋昂的動機。對于這個連名字都還不知道、并且有過一次惡作劇警察記錄、看起來拽的老子天下第一的小混混,他有充分的理由懷疑。但這些只是次要,以職業經驗的角度來講,販毒案裏線報者并不好當,風險很大,大多數懂得行道的會慎重衡量其中利弊。
販毒案件裏作案者對受害者的精神控制是一個不可忽略的因素。受害者和作案者相互包庇,形成一個比較穩定的犯罪鏈條才是犯罪者最終想要的結果。如果學生們老人們和混混們都不說話,說明他們安于現狀,都不想讓警察查到,因為一旦打破,雙方都會非常焦躁。在這條堅固的犯罪管道裏,毒品僅僅是包裹着管道的鐵皮殼,裏頭流通的是犯罪者和受害者雙向的滿足心理。
如果這個時候出現了一個背叛者,往這條鏈子上砍了一刀。背叛者要承受的威脅也是雙向的,不僅僅毒販對他有報複心理,甚至吸毒者也會對他産生憤怒。在城中村這樣一個有限的局域內,環境封閉,即使不是參與其中的人通常也會三緘其口,因為沒有人會讓自己置身在這樣危險的境地裏。
宋明武想不通,為什麽宋昂會充當這個黑羊的角色?
在警校的時候宋明武見過一個販毒案的例子,非常典型的一個外來務工人員的聚集村,村民百分之六十都吸毒,其中一半共享販毒者和吸毒者的雙重身份。白天他們在附近工廠上班,晚上就在後山公園裏頭聚衆吸。警察摸排了一個月什麽都查不到。後來上頭派了個非常有經驗的卧底打進了工廠,為了遞消息差點死在裏面,出來的時候自己也染上了毒瘾,被送到戒毒所一年,出來之後人廢了,沒再幹警察。
“行了,沒事我先走了。”
宋昂扔下空酒瓶。他走出污濁的酒吧,冷風迎面。旁邊的垃圾桶不知道燒着什麽東西,白煙滾滾,一靠近就是濃烈的大麻的味道。宋昂皺着眉跨過臭氣熏天的垃圾桶,一路不少花花綠綠的男女打量他。這條街的性質不那麽純,什麽口味都有,宋昂平時并不太願意來這種地方,一來消費水平超過了他的承受能力,二來這不是他能掌控和駕馭的地方。
一個穿着皮衣的男人走過來遞上一根煙,笑嘻嘻地問,“來一根?”
他的手還沒碰到漂亮的男孩子就被人打斷了。來人利索地亮出證件,“警察。讓一讓。”
皮衣男眨巴兩下眼睛趕緊溜了。
宋昂嗤笑,“雜碎。”
宋明武搭着他的肩膀,“小小年紀積點口德。”
宋昂冷冷扯了一下唇角,揮開他的手默默往前走。
經過小巷的入口他踉跄着拐了進去。宋明武離他只有五步路,悄無聲息地跟着。小男孩走到了十五中的後門,去敲保安的門。保安開了門操着一口濃重的河北口音問他幹什麽。宋昂l說,我是這裏的學生,我來上課的。那保安罵了一句,神經病,晚上了上什麽課。宋昂的聲音低了下去,大概是嘟囔了一句什麽。保安不耐煩地推開他,“明天早上才上課!”
門轟地一聲關上了。男孩茫然地站了一會兒,靠着掉漆玄色鐵門坐了下來。
宋明武等着,看他是不是能自己站起來。可男孩兒就這樣靠着門板歪頭閉起眼睛睡起來。他那樣子,仿佛大年三十晚上江邊靠着長椅睡覺的模樣。宋明武的胸口發出了輕輕地喟嘆,他走過去也坐下來,“起來了,回去睡。”
宋昂睜開眼睛,醉眼迷蒙,“啊?”
“起來吧,乖。”宋明武不自覺壓低了聲音,低頭将他劉海前的頭發撥開。
娟秀的五官一下落進了朦胧的月色,他的眉眼其實很溫柔,并不像性格那麽膈手。
宋明武的目光柔和下來,“我們回家,好不好?”
宋昂沾着水汽的眼睫輕輕抖動,“我要去春游。”
“去哪兒?”
“去春游。明天……學校要去春游。”
“那就明天再去。現在先回家。明天還早。”
宋昂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月色發酵,渾身都是麥芽的香氣。
如果明天還早,不妨先醉一場。
許多年後宋明武想起這個心動的夜晚,仍然記得很多當時的細節。包括校門外漂亮的陰香,晚春枝頭吐青,薄薄的透明一層薄荷綠色的葉夾,宛如螢火在永夜的星幕下凝望。
宋昂那時候孤傲地像是一朵扶桑,是一抹帶着濃厚悲劇色彩的豔麗。
蘇雪倫這幾天覺得肚子特別不舒服,腸胃不消化。她随便塞了兩枚胃藥但是沒什麽用處,于是她誕生了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想法。她跑到隔壁社區小醫院做了個尿檢,醫生冷淡地把報告扔到她面前,說,“懷孕了。打不打?”
她用力一點頭,“打!”
這附近天天都有小女生來打胎的,醫生見怪不怪,嘩啦啦開了好幾張單子,“左邊驗血,右邊B超,今天手術室已經排滿了等會兒檢查完了你填個表預約時間,最早後天能做。”
蘇雪倫拿了單子去旁邊繳費,糊着黃膠紙的小窗口下一盞紅燈亮了起來,小護士說,“你好,240塊錢。”蘇雪倫啞口無言,做檢查這麽貴?
她兜裏一共一張一百加幾塊零散的碎錢,有點尴尬,“不好意思啊,我先不做了。”
小護士見怪不怪,點點頭把單子還了回去。
狹窄昏昧的走廊上蘇雪倫抱着她的書包有點苦惱地坐着。
做生意的事情她一向是很有原則的,不戴套的客很少接。秉着大家都健康的思想,大部分人其實會願意戴個套兒。有時候遇到特別難纏不講道理的客人,她會自己吃點藥圖個安心。生意安安穩穩做了兩年從來也沒出過事兒。
她咬着指甲把那兩張體檢單子揉成了一個團,狠狠砸進了旁邊的垃圾桶。
旁邊診室的房間啪一下門開了。她吓了一跳,手指一縮自己咬了自己一口。
一個穿裙子的女孩子抱着肚子被小男朋友扶了出來。小男朋友很無奈,“還疼啊?”
女孩子瞪過去一眼,“給你肚子裏挖一塊肉疼不疼?”
她那裙角沾着暗色的血跡,蘇雪倫看得那塊發黑的紅斑發愣了一下,突然站了起來,走過去有點不好意思,“打擾一下,那個……剛剛打完?”
女生白了一眼沒好氣地點頭。
“做那個手術……多少錢?”
男生臉都苦了,“一千六。”
蘇雪倫讪讪然,“哦。”
她心裏想着,還好剛才把那兩張破紙扔了。
回臺球室之後她找了個小女孩子來問。那女孩子立刻明白了,給她寫了個醫院的名字,說,“還沒到三個月吧,趁着沒三個月趕緊堕了,要不然堕不了。這個事兒不能省,身體壞了本錢就沒了,姐姐你客人這麽多,還沒兩個傻點的?坑了去給你交錢就是了。”
顯然這是經驗之談。蘇雪倫點頭,“行,我去找找。”
她翻了一圈電話號碼本,挑了個軟柿子把人約到了醫院,威脅人說如果不給錢做手術就告訴他老婆孩子,去他家裏面鬧。柿子果然一捏就軟,老老實實拿了三千出來,還要她立個字據打了孩子後分道揚镳絕不糾纏。蘇雪倫豪氣萬千在那張紙上簽了名,數着錢竊笑着跑了。
做手術那天她沒通知任何人,下了課背着書包到醫院換了個衣服非常悲壯往床上一躺,醫生說局部麻還是會有知覺的,你自己留心着點。她誠惶誠恐點了點頭,突然想到電視上都說醫院做手術要給紅包的,又有點擔憂自己沒給紅包會不會被塞個剪刀到肚子裏。
手術床進門的路上,世界在倒着跑。大門敞開,迎來一陣冷風,忽然身體一停,啪一聲頭頂強烈的燈光刀一樣插進了視網膜。她怪叫了一聲把眼睛閉了起來,原本黑色的虛空散發着灼熱的紅光,她覺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那一刻她覺得自己有點殘忍。從得知懷孕開始就從未産生過的罪惡感從四肢百骸湧出來了。她知道這種罪惡感來自什麽地方,因為要親手扼殺一個生命總不會無動于衷。聽人說堕`胎是要下地獄的,為什麽呢?又不是我想要這個孩子的,生出來也只是個拖累罷了,又貴又費精力,自己都養不活還養個小孩,萬一養不好又要去做雞,那樣也不好。
能不能免除堕`胎下地獄的罪責呢?我是在為這個世界上少一份可能的肮髒做貢獻啊。她想。
手術的時間并不是很長,過程也沒有什麽感覺。
她感覺到身下那張舊床單已經被凍得僵硬得像紙一樣的時候,手術結束了。大門一開,世界這次是正着走的。她仿佛又回到了人間。
宋昂醒的時候在派出所警隊的臨時宿舍,一般是給值班的警員休息的。雖然腦袋斷片,但還知道自己是喝多了,估計被那個警察弄過來睡着的。宋昂忍不住往溫暖的被子裏窩了窩,四肢都不願意往外面伸。他嘟囔了一聲眷戀地滾了兩圈,最終還是走了出來。
休息室裏有暖氣,并不特別冷。他整理了衣服,确定手機錢包煙打火機都在身上,大搖大擺走出了警局。門口值班的小警察看到他還對他笑了一下,“醒了?”
宋昂有些尴尬,還是給人家點了點頭,“嗯。謝謝啊。”
門口一輛灰色的雪佛蘭停在街邊,猛地響了兩聲喇叭。
車窗搖下來,一個滾燙的包子貼着臉遞上來,“走。上車。”
宋昂忍住罵人的沖動,想起昨天晚上能睡一場好覺沒被人丢在大街上凍死的恩惠,還是收斂了脾氣展現出難得的教養,“去哪?”
“廢話那麽多,快上車!”
宋昂跳上了車,冷熱交替讓他哆嗦了一下。手邊正好是一杯柚子茶。
“把東西喝了免得頭疼。”宋明武打方向盤掉了個頭,“你們春游是在學校集合嗎?我記得上學期是在沿江路口坐大巴?”
宋昂眉毛跳起來,“什麽春游?”
“不是你自己昨天說的,今天學校春游。”
宋昂臉黑下來,“不去了。去網吧。”
“網吧多沒意思,跟大家出去玩才有意思嘛。”
“我沒說要去春游!”
宋明武笑了,摸摸他的頭,“春游去哪兒玩?”
“英雄嘉年華。然而我沒有交錢,所以沒去。你最好現在掉頭,要不然等一下那段路很長沒辦法掉頭浪費你的油錢。”
“為什麽……”前面一輛車橫沖過來,将後面的問句截了下去。宋明武嘩一下打拐了方向盤車子在道上滑出一個S型依舊向前行進。
晨光正濃。沿江帶初醒的樹木在陽光下招搖。
下一個路口車子轉左往高架路走去。宋昂莫名其妙,“去哪?”
宋明武爽朗地笑起來,“英雄嘉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