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大中午十二點半黃海平才慢悠悠起床,從小鴿子籠爬下來,拾掇拾掇去菜市場拿菜。他的辭職交接已經快完了,去單位的時間慢慢減少,他也就把工作重心慢慢轉移到了夜宵攤子上。宋明武那裏的房子他還沒退,但是為了看店方便,他把二樓原來堆雜物的小房間辟出來簡單放了兩件家具就當做臨時的住所。慢慢家具添得多了,住的也就多了。
菜市場被繳了毒之後附近的混混明顯少了。黃海平把定好的菜拿上推個單車回店。他把幾籃子東西從車上卸下來,搬到店後面的倉房裏,來回兩趟已經出了一身汗,擡擡頭就覺得眼睛被陽光晃得暈,看什麽都像是鍍了層金邊一樣。
中午的時候人最少,都在家裏頭睡午覺吃飯。黃海平把車子推到了後頭,逆着光他隐約覺得有幾個黑影朝他走過來了。他擡起手擋了擋眼前的光,想看個清楚,但已經來不及了。
第一刀向他砍過來的時候黃海平本能躲開了,這要感謝他在警校多年優秀的格鬥訓練。他心裏一緊,腦袋裏嗡嗡地響。身後一只手勒住了他的脖子,他下意識往後面一肘子就捅了過去,迅速扯過那條胳膊往後一掰直接把肩膀卸了,後頭一身慘叫摔在了地上。
黃海平喘了一口氣,眼神在兩堵牆壁之間蕩了幾個來回。店子後門空間狹窄,一共就兩個人這麽寬。對方前後夾擊,看來是專門找上門來的。
黃海平咧開嘴沒正經笑了一下,“好歹報個家門,兄弟哪條道上的?”
“自己得罪了人不知道,活該做個糊塗鬼。”對方回了一句,照着他腦袋就砍上來。
黃海平掃了一腿,沒掃到,心裏喊了一聲糟糕。他沒來得及往後轉覺得背上被人重重打了一下,鈍器巨大的力道震得他的內髒都在劇烈顫抖,他往前撲了一下,差點撲倒在地上。他的脖子用力往後轉,扭到了一個幾乎不可思議的角度,似乎瞥見了那根泛着赤光的鐵管。他腦袋後知後覺想,為什麽鐵管會發紅光呢?是生鏽了嗎?
肚子上緊接着就挨了一腿,他咳出了一些胃液出來,覺得眼壓有點過高了,突然雙眼猛地瞠大,嘴巴張了張,感覺到脖子一涼,他下意識拿手捂了上去,粘稠腥濁的液體止不住從指縫間流了出來。他重重喘了一口氣,覺得心窩一熱,栽了下去。
大概在一點二十左右宋明武有一個黃海平的未接來電。但是他沒接到。因為當時他在休息室裏面打盹,旁邊都是協警打牌看球的起哄聲,手機放在枕頭旁邊上壓根沒有聽到任何聲音。兩點半他起床的時候往回撥了一次,可黃海平沒接他電話,他想大概在忙吧,晚點再回。
這一晚就晚到了下班的時候,黃海平的屍體已經被人發現并報警。刑偵組神色匆匆沖了出去,樓上宋明武他們辦公室裏坐窗邊的小夥子一邊嗑瓜子一邊嘿了一聲,說,這個點兒出案子什麽人這麽不體諒人民警察?宋明武聽了一邊玩手機游戲一邊懶笑。
有人撞開了門,小協警兩眼放光地說,“操,黃哥死了!”
宋明武放下手機沒反應過來,“怎麽了?”
協警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掃黃打非組的,宋哥你老同學,辭職的那個黃海平,死了。”
宋明武從椅子上跳起來風一樣沖了出去。
“怎麽回事?”宋昂窩在沙發裏,冷冷看着站在面前幾只帶傷的公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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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弟解釋道,“他們下午在發廊後邊兒打架,陳元瓊帶着劉斌他們幾個給人揍了。”
“誰讓你們去的?陳元瓊你給我過來,你幹嘛?上次被劃了一刀不過瘾是吧?”
“宋哥,不是我故意要去的…….樂樂給他們欺負不只一次了。”
宋昂抱臂想起一個短頭發帶着眼鏡的小姑娘,喜歡穿一雙系帶子的紅色高跟鞋,“樂樂怎麽被欺負了?她幹嘛不跟我說不跟雪倫說?”
陳元瓊憋着嘴,支支吾吾說不上來。
宋昂環顧一周搓了搓鼻子,把站着的一堆人打發了,“行了行了,該幹嘛幹嘛。”
臺球室這個時候不是很多人,翹課的小混混在小賣部買了冰鎮的可樂聚在樹蔭下面聊天。
宋昂平息了心裏的火氣,調動面部表情讓自己看起來沒那麽冷淡。他心裏盤算着該怎麽說。
陳元瓊從前是個乖學生,不知道怎麽混進他們這些人裏頭來的。這一點宋昂從來沒有去關心過,他只是看到陳元瓊有一次在拆遷樓的樓頂跟着一群翹課學生喝啤酒,對他印象頗深。
一個乖孩子夾雜在一群“壞學生”中,文秀內向,安靜敏感,他坐在一群人裏面不說話,別人看不到他,但所有人都在他眼皮子底下。宋昂注意到他,覺得他像個自我放逐的牢犯,來這裏是為了找自由,但依舊四處碰壁,他的熱望與軟弱很純粹,也潛藏着力量。
宋昂找了他來監督着這些做生意的女孩子,陳元瓊手上有五個女孩子要負責,他要負責收錢,聯系客戶并且得到客戶的反饋,然後轉達給宋昂。這些工作他按部就班規規矩矩,錢有時候收不上來他還會自己掏口袋為這些女孩子補一點,老好人做得并不讨好。
“宋哥。”陳元瓊絞着手指,“樂樂說這個星期不想接客人了,她不太舒服。”
宋昂點頭,“不舒服就不要勉強了。接多少客人她有權利自己決定。”
“嗯。好。”
“你跟着樂樂這麽久,她被人欺負你為什麽不來告訴我?”
“她是怕告訴別人了也沒有什麽用。”
“那你帶着人去打架有用嗎?你和她說,下次還有這種事情起碼要和雪倫說。”
“好。我會跟她說的。”
宋昂想明白了一點,“你喜歡她?”
陳元瓊臉刷地就紅了,“我……我不是……”
宋昂笑起來,“啧啧,她給你做過了?”
“沒有沒有!”男孩兒拼命擺手,“我們只是有時候聊聊天。樂樂她有時候不開心了會打電話給我。她情緒有時候不好,比如接了不好的客人或者跟家裏人吵架之類的。”
“講講,怎麽喜歡上她的?”
男孩兒很不好意思。
宋昂摟着他的肩膀,給他點了根煙,“哥們兒有什麽不能說的,我不跟她說,咱倆聊點八卦。”
男孩兒舔舔嘴唇,感情經過濕潤之後仿佛變得容易出口,“我們真的只是聊聊天而已。她……反正我看她那個樣子大概也覺得我這種好學生跟你們不是一類的。是有一次她……來那個……然後讓我給她去買衛生棉……”
宋昂嗤笑。他能想象這個唯唯諾諾的男孩子去給心動的姑娘買衛生棉的樣子。
這個故事很簡單,性格壓抑的男孩暗戀上了任性美麗的小姑娘。我有相思不可說,一片素心難着墨。有時候他整晚聽她在電話裏抱怨哭泣,有時候他陪她抽一根煙,有時候她打扮漂亮和客人吃飯,他在飯店外面等,有時候她會笑笑說咱倆朋友你有需要我免費。他的願望也很簡單,他說,“我明年高三可能……可能還是要回去上課,我媽說不考大學的話以後真的連工作都難找……我覺得也是……”
宋昂一根煙已經吸完了,笑得特別惡劣,“不過我想問問啊,我就是有點好奇,你別誤會沒有任何不好的意思。你不是特別理解,你說她每次和客人在裏面搞,你都在外面守着,你什麽感覺呢?看着自己喜歡的女人在裏頭跟別人搞,還要聽個全程?”
陳元瓊的臉紅了又黑,黑了又白,“我……我……”
宋昂拍拍他的肩膀,壓低聲音,“樂樂、小思、佑寧……她們三個,你覺得樂樂最好?我怎麽覺得小思聲音更軟一點?你沒聽過她叫?”
陳元瓊一把推開他,“不是!”
宋昂也沒發火,把煙碾了好以整暇地說,“你那麽大反應幹嘛?讨論讨論嘛,寧寧胸更大一點吧?我上次聽雪倫說幾個姑娘她胸型最好,差不多能有C。啧啧,沒看出來,你喜歡貧乳?”
陳元瓊有點生氣了,“我不是要和她上床。”
宋昂涼涼地看了他一眼,“我不管你要幹什麽。你記住以後不能私自帶着人跑出去找人打架,起碼要跟我說一聲。知道了吧?下次還搞出來這種事情,你就別混了。”
陳元瓊點頭,“好。我下次不會了。”
“我個人的建議,你別把這種事情跟她說,”宋昂莞爾,“像你這樣的乖學生呢,真不是她喜歡的那種,我敢打包票。雪倫以前也是這樣的,追她的人多的去了,這條街恨不得随便抓一個都知道她的名字。你保護不了她,也不能給她想要的東西,說白了她也就是拿你消遣消遣調解一下心情,再說現實點,你寧願跟她做,別跟她說我喜歡你。消受這群女人,床上伺候好了最實在。”
宋明武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到現場的。
他只記得自己心跳的聲音,每一下都像是一場爆炸,吵得耳朵疼。
現場被圍觀群衆堵得水洩不通,警察強行疏散了人群拉開警戒線,宋明武跑下車直沖到後門,黃海平的屍體趴在地上,血已經流幹了,脖子上粗粗一條口子像蟲一樣扭曲地攀附着,嘴巴流出黑色的幹涸凝固的稠液。屍體的面部已經被地上污水泡得有點皺,看不出人臉原來的質感,透出一種僵硬的石青色。宋明武兩腿發抖,他緩緩蹲下來伸手去摸黃海平的臉。
摸到一手濕冷粘膩,他的皮膚顆粒特別粗,像油條在豆漿裏泡久了,疲軟下垂,耷拉着仿佛要從臉上脫下來一樣。宋明武撥開他散在額前的頭發,雙眼安靜地閉着,眼睫垂在眼窩上仿佛柳枝輕點在湖面,溫順而平和,完全看不出來這是一副賭徒的睡臉。
宋明武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把臉埋在雙手裏,呼吸都在發抖。
身後一名刑警拍拍他的肩膀,“宋哥。讓咱收拾收拾先把黃哥帶回去吧。”
他仍舊守着屍體不起。
有女警過來輕聲勸他,“明武,別讓海平老躺這兒,要弟兄們收拾收拾,好歹幹幹淨淨的。”
宋明武終于點點頭,他扶着牆壁站起來,還是腿軟沒力氣。最終女警把他撐了起來,扶回了車上。
等了二十多分鐘,隊員擡着擔架蓋着白布把人送到車上來了。
宋明武掀了白布,黃海平的臉才終于完全暴露出來,他啞着嗓子問,“怎麽……死的……”
坐他對面的隊員嘆了一口氣,“你也看到了,脖子上那麽粗一條口子,割喉之後失血過多。具體拿什麽玩意兒劃拉的還要法醫驗過才知道,我猜是菜刀。”
女警說,“最近這附近混混打架械鬥很多,我們收到過幾起報案,會不會是被殃及的?”
“你傻啊,海平好歹也是警校這麽多年出來的,他那體格沒進刑偵我都覺得可惜。幾個小混混打鬧能把人砍成這樣,就算人多勢衆還不會跑嗎?”
“現場呢?檢查了沒有?”
“留了人在現場取樣。看看能不能采到指紋吧。”
宋明武抹了把臉,冷冷地說,“誰打架不小心割別人喉嚨?肯定是針對他來的。他還沒有完全離職呢,什麽人敢公然殺害警察?說是一般的小混混鬼才會相信。”
車上的人都沉默了。
殺害警察性質敏感,不僅容易引起恐慌,而且最容易讓人聯想到的原因就是平民因遭遇社會不公而洩私憤。明天這件事情恐怕就會鬧得人盡皆知,到時候如果媒體借題發揮、天馬行空,還不知道是件好事還是壞事。
宋明武心裏隐隐有着擔憂,這種擔憂是從黃海平辭職開始就冒頭了,他一直努力說服自己只是想太多,但如今擔憂爆發,終于釀成慘案,光是想恐怕已經不夠了,抓到兇手搞清楚事情真相才是第一要務。他的腦袋裏思緒很亂,黃海平辭職會不會也和這樁案子有關系呢?他是不是在刻意逃避什麽來保護自己,但終究還是沒能躲過這場劫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