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回到家,宋明武看到少年抱臂站在陽臺上抽煙。
他微微佝着背,煩躁而不安地抖弄煙灰,用力吸了一口吐出灰色的煙氣。
“吃了晚飯沒?”
宋昂啊了一聲,轉頭,“吃了。剛下班?”
“嗯。帶了點酒回來,要不要過來喝一杯?”
宋昂把煙頭碾滅在窗臺上,走到廚房裏拿了兩個杯子出來倒酒。
宋明武在廚房裏把小菜拿到微波爐裏加熱,手一抖,盤子掉在地上碎了。他蹲下`身子去撿,把幾塊兒大的撥弄到手裏,站起來覺得頭暈目眩,腦子供不上血,眼睛裏全是雪花兒。
一只手扶了他一下,他轉頭看到宋昂疑惑的目光。
“可能加了幾天班沒休息夠。”他笑笑,“沒事兒。”
宋昂眼神指了指客廳,“去坐着,我來吧。”
宋明武怔怔看他拿走了手裏的瓷片兒,又去把地上的碎渣掃了。他仿佛看到從前的室友也是這樣在廚房裏給他做飯洗碗打掃。
宋昂端着熱好的菜出來,宋明武抽着煙已經悶掉了一杯。
“心情不好?”
“坐。”
宋昂握着杯子。他很少喝白的,濃烈的辣味在喉嚨裏打了個轉兒燒進了胃裏,忍不住咳了兩聲。宋明武看他那個樣子笑起來,伸手摸他的頭,“不會喝就慢點。”
宋昂歸還他一記白眼,“不想笑就別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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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明武的手停在他頭上,無力地耷拉下來,“叔叔是大人啊。”
宋昂給他倒酒,“你怎麽了?”
“同事出了點意外,死了。”宋明武一口悶掉,“他殺。”
宋昂一頓,眼神黯淡下來。
宋明武搖頭,“做警察呢就是有這點不好,如果有什麽意外情況說沒了就沒了。所以跟你們這些小孩子說不要整天往那些亂七八糟的地方竄,好好念書上大學找工作,平平安安的,就可以了。要不然真的哪天有個萬一,就留下我們這些還活着的糟心。”
宋昂安安靜靜地看着他,聽他說話。
“不過現在做什麽都有危險,也很難說。”宋明武嘆息,“幹什麽都不容易。”
宋昂低聲問,“那你為什麽做警察?”
宋明武想了想,“因為喜歡。我覺得挺好。”他和宋昂碰了碰杯子,繼續說,“你叫我去坐辦公室坐不住,我不太适合那種坐下來慢慢弄的事情,什麽寫文章啊搞研究啊都不行。我喜歡在外面跑,到處逛,比較有意思。我以前還想去做記者,在警校那會兒參加學校報紙的社團,抗攝像機跑出去拍攝,結果差點把人家機子弄壞,那活兒你不要看也是跑來跑去,挺有技術含量的。後來文筆太差了,寫稿子人家不要,就算了。”
宋昂笑笑,喉嚨習慣了嗆辣的味道。
“你別喝太多了,這不是啤酒,現在覺得沒事等會兒就鬧騰了。”宋明武看着空掉的杯子,“上次就把你抱回宿舍的,你還不知道吧?瘦得沒幾兩肉,骨頭都膈人。”
宋昂涼涼地看他,“也比大叔的啤酒肚好。”
“我哪裏有啤酒肚了?”宋明武撩起毛衣,腹部緊實,淺淺的腹肌線條若隐若現,“看到沒,這樣才有男人味兒,小不點兒一點肉都沒有。我跟你說,男人不能太瘦了,壯一點才紮實。”
宋昂玩味兒地打量他,舌頭輕輕舔着上唇,“叔叔有多紮實?”
他挑高的眼梢沾染着媚意,顯得有些情`色。宋明武有點尴尬,在這種事情上他的見識的确沒有宋昂專業。少年粲然的雙眸落在圓融的月色裏,讓宋明武臉紅。
宋昂栖身過來,指甲劃過他的腹部,“你們掃黃打非,自己從來不找小姐嗎?”
宋明武拍開他的手,“你覺得我們有時間嗎?”
宋昂撇撇嘴,有點失望,“我也見過警察來找的啊。”
“那不是我。”
“有需要來找我,給你打折。”
宋明武神使鬼差地問,“你也給人做?”
宋昂莫名其妙,反應過來又惱羞成怒,“你他媽才這麽重口味。”
宋明武朗笑,“你說的,找你可以打折。”
白酒的後勁的确大,宋昂覺得頭暈的時候胃已經燒得有點難受了。
他躺在床上翻了兩圈覺得實在不舒服就起來去燒熱水。隔壁宋明武的門虛掩着,宋昂餘光瞥了一眼,男人背對着門站在桌子前面慢悠悠收拾東西。宋昂覺得有點奇怪,手放在門上停了一下,又放了下來。他到廚房去燒了一壺熱開水,兌了一杯溫的拿到宋明武的房間,輕輕推開門,“你也難受?要不要水?”
宋明武明顯僵在原地,頭也不轉過來,聲音嘶啞,“不用。你去睡吧。”
宋昂聽出了哭腔,他有些抱歉,退了出去。
第二天分局開會就黃海平的這個案子專門做了布置和指示。上面的意思是要盡快抓到兇手調查殺人動機,任何媒體渠道都不要透露消息,以免引起輿論風波。這個會是找刑偵開的,宋明武不在列會人員當中,一個字也沒聽到。他注意到第二天的報紙和網絡上沒有出現任何關于警察被殺的消息——當時那麽多群衆圍觀,竟然沒有媒體發布只字片語。
開會之後刑偵組迅速行動,在現場采集到了兇手指紋,五天之內破案,抓獲了兩名犯罪嫌疑人。人被拘捕到警局來的時候,宋明武在外面執行任務,刑偵組楊隊特地給他打了個電話說黃海平那個案子兩個兇手抓到了,你回來有時間可以過來聽聽審訊。
宋明武回去的時候已經很晚了,他站在審訊室門口的玻璃窗看進去,兩個外來務工人員一樣的男人,黑黢黢一個胖一個瘦,都低着頭看不清楚臉。
“還有幾個共犯,逃到外省去了,我們在聯系省外各個分局配合抓捕。你不要急。”楊隊陪着他在審訊室外面坐着,遞過來一支煙,“98年省內最大那起連環公交車爆炸案,我有兩個兄弟也折在裏面,其中一個當場就燒焦了,完全認不出來,我當時吐了兩天沒吃下去飯。”
宋明武對着他笑笑,把煙點上。
“等審訊結果出來吧。我們懷疑是毒販報複,不針對個人,可能是見過海平穿制服,所以才盯上的。上面也說了,海平還沒完全離職,該有的待遇不會少的。你放心。”
宋明武點頭,“謝謝啊。這幾天你們也挺辛苦的。”
楊隊拍拍他的肩膀,“自己兄弟,客氣什麽。不進去聽聽?”
宋明武回頭望了望那個玻璃窗,他捏了捏手指,“不知道為什麽,有點不踏實。”
楊隊笑,“怎麽了?覺得人抓得太快有點不敢相信?”
“可能吧。我是覺得海平辭職和這件事可能有關系。”
“什麽意思?”
“我倆從前在警校鐵得恨不得能一起去死。他那個時候想做刑偵,成績也很優秀,我們教導員說他有這方面天賦,以後肯定能成。他特別喜歡當警察,這一點別人不知道我肯定是知道的。他突然搞一出辭職我就覺得不太對勁,是不是有什麽事兒。這還沒辭掉呢,人就沒了。”
“他跟你說過什麽?”
“沒有。他說他辭職只是因為黑暗面太多有點受不來。但是我們幹這一行入行前就已經有準備了。你說在警校的時候也沒少跟我們做教育上心理課。”
“所以你覺得他辭職可能是別的原因,比如他覺得有人可能要殺他,但是礙于他警察的身份……這說不通啊。如果做警察有人要殺他,那他不做警察不是更容易被人殺?”
宋明武沉思,猛地擡頭盯住他,“不對!應該是有人威脅他辭職,不讓他做警察。”
“那他辭職了啊,為什麽還要殺他?”
宋明武搖頭,“我不知道,但是我覺得這兩件事肯定是有關系的。”
楊隊安慰他,“別想那麽多,先等審訊結果出來吧。說不定會有其他線索。”
宋明武垂着腦袋,情緒仍然沉重。他坐了一會兒還是開門走進審訊室。
審訊科兩位同事留了後面一個位置給他坐着。
“繼續說。”
瘦子操着濃厚的方言口音,搖晃着腦袋,“我就上去勒他的脖子嘛,結果他會武功,把我摔在地上。我一條胳膊都差點斷了!我就看着阿明在我旁邊敲了一下他的背,他就往前撲。然後…....然後,”他抓耳撓腮想了一會兒,“哦,然後他們就上去打他,我就上去補了一刀。”
“怎麽補的?在什麽位置?”
“應該是在脖子上。我當時只有一個手,另外一只胳膊特別疼。我就沒有什麽方向感,随便就砍過去了。我當時感覺就是那個血特別多,噴出來的,我自己都吓了一跳,那時候我感覺就是砍對了地方,應該是砍在脖子上了。”
“你拿什麽砍的?”
“閘刀。”
“閘刀哪裏來的?”
“我們廠裏面的。”
“你在東郡鋼化廠工作了多久?”
“五個月。”
“你知不知道被害人是警察?”
那瘦子一怔,想了想說,“不知道。我哪裏曉得他是警察。”
宋明武眉頭皺起,被這個回答吸引了注意力。
“所以你殺他僅僅只是因為發洩被解雇的不滿?”
“大中午的那個街後頭就他一個,我就想着趁着人少正好。”
“你認為東郡鋼化廠解雇你的理由不正當,為什麽?”
“他們說我喜歡不老實,但是又拿不出證據。我一沒有偷東西,二沒有搞破壞,我怎麽不老實了嘛?無緣無故就解雇我。”
“那你偷拿工廠的閘刀出門殺人不算盜竊工廠公用物品嗎?”
“我是後來才拿的嘛。”
……
女警看了看宋明武,往後挪了挪,将資料攤開放在他面前,低聲解釋,“犯案人朱鋼,三十二歲,河北輝山人,是科學城東郡鋼化廠一名線上流水工人,之前在城西兩家玩具廠呆過,都沒有滿一年工齡就被解雇。目前就他的說法是由于頻繁遭遇解雇挫折萌生了報複社會的想法。海平只是一個導火索,犯案前兩天他們在海平那個地方吃了個快餐想賒賬,被海平打了一頓趕跑了才想着要找上門報複的。”
宋明武對着紙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只覺得頭疼。他觀察那瘦子的眼神,殺人犯一副可惜被抓了只能認倒黴的哀怨眼神盯着地板,似乎仍然在感嘆自己命不好才沒逃過天網恢恢。他每說一段就要嘆一口氣,将腦袋撥到另一邊撇着嘴巴發出啧啧的聲音。他的眼珠似乎天生地比常人更凸出眼眶一些,偶爾喉嚨裏滾動着咕嚕咕嚕的音節,又顯得扭曲而詭異。
這時候門開了,所長走了進來。
宋明武跟着審訊同事起立,行了個禮,“所長。”
所長環顧一周,笑笑,“沒事,我只是随便來看看。”
這兩天氣溫上升不少,宋昂脫掉了毛衣只剩一件加兜帽衫了事。他偷偷摸摸爬回家了一趟,趁着早上十點來鐘家裏沒有人,他溜了進去,竄進自己房間抓了幾件夏天的衣服出來,一并收拾了一些生活用品和相冊舊物。
他的房間被打掃過,可能換了人進來住,床單被子都已經不是他走的時候的樣式,桌面上也清理過,東西全部都挪到了角落的箱子裏。宋昂翻了半天箱子沒找到什麽實用的東西出來,最後還是去主卧房的床頭櫃裏面偷了她繼母的首飾盒子、私房紅包還有存折卡片。
出來之後他就去了銀行,把他那個不沾親帶故的妹妹生日輸進密碼欄,順利取出兩萬八千塊錢出來,就手剪了卡把東西丢進了垃圾桶。
他偷雞摸狗也不是一天兩天,蘇雪倫見了不奇怪。
兩人在小酒吧吃了一餐好的,後頭就有人送了酒過來,指明是送給蘇小姐的。
宋昂笑,“看吧,我們蘇大小姐這麽久沒出門了,街上都快鬧起來了呢。您再不出來,可要天下大亂了。”
“我擱這兒養身體呢,懶得理他們。”蘇雪倫推了那杯酒,徑自抽起煙來。
才剛立夏,她已經穿起了鮮紅色的短裙子,煙粉色的半截襪和高跟鞋,在這雲霧缭繞的鬼室裏搔首弄姿,全然是一副交際花的模樣。要是回到民國,改天選個花國總統不為過。
偏生宋昂也是個奇葩,于是兩朵妖物競相綻放,一時不輸仲伯。
蘇雪倫問,“你這幾天住哪兒去了?什麽地方都找不到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