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宋昂不見了。
期末考試後灼熱的暑期席卷全城。宋明武甚至覺得宋昂是為了避暑躲到南半球去了。
手機號碼打不通,臺球室麥當勞網吧發廊車行菜市場都沒有他的影子。宋明武咬牙推開臺球室的門,随便抓了一個學生問,那學生說我們也很久沒有見到宋哥了。宋明武堵到了十五中的校門口,但是暑假學校裏面一個人也沒有,壓根沒有線索。
和宋昂一起消失的還有他帶來的那堆首飾和錢。
房間裏除了已經更換過的床單,沒有任何其他人進來過的痕跡。
整整一個夏天,宋昂仿佛人間蒸發。
近十月,冷空氣第一次南下,警局招進來一批新人,辦公室裏氣氛顯得活潑不少。周末晚上隊裏面組織聚餐,有年長的老隊員試探要給宋明武介紹對象,被一笑帶過了。宋明武對婚姻的态度一直游移不定,有一段時間他想交女朋友,還接受過相親,連在重溪的房子都買好了。同事都以為他要結婚,結果這事兒黃了。他從心底并不熱衷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活,也不喜歡小孩。男人到了一定年紀會産生的傳宗接代的欲`望在宋明武的年紀并沒有顯露出來。
聚餐結束後,宋明武回到家。
宋昂出現在姜花的花盆旁邊,他拖着一個灰撲撲的半舊旅行包,穿着十五中的校服靠着門口的鐵紗窗抽煙。他低着頭,一只手無意識地蹭着姜花的花苞口,那豔紅色的小嘴将他潔白的指節吞了進去,那畫面看得宋明武腦子直燒,連帶着身體起了反應。
“你去哪兒了?兩個月找不到人,電話也不接。”他半生氣地質問。
宋昂收回手指,有些尴尬,“手機被我繼母摔了,還沒來得及買新的。暑假我們學校把高三生都拉到新校區去封閉補課了,全部不讓出校門。今天剛回來。”
宋明武走近了些,端詳他的臉。宋昂舔了舔幹燥的嘴唇,擡起澄澈疑惑的目光回望他。他像是去了一趟改造營,身上沾染了一些書卷氣,顯得有些文弱娟秀。宋明武沒見過他真正像是個學生的樣子,那模樣意外很好看。他的手指像是宋昂磨蹭姜花葉一樣磨蹭着他的側臉,細膩的皮膚留在指節上的觸感觸電一般刺激。
“你幹嘛?”宋昂問。
宋明武不着痕跡地摸上他的頭發,虛僞地掩飾,“沒什麽。先進來吧。”
他牽着少年的手開門進屋,給他倒牛奶拿巧克力,“回家了?”
宋昂坐在沙發上,疲倦地自嘲,點點頭算回答了。宋明武看他的樣子也知道回家對他來說大概不是什麽開心的事情,他看看那個半舊的旅行包,“今晚住下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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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昂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嗯了一聲。
“如果我晚上加班你是不是要等我到明天早上?”宋明武問。
宋昂開門見山,“你借我點錢。以後還你。”
宋明武毫不意外,柔聲問,“要多少?做什麽用的?”
“2500,交學費和書雜費。我爸給的錢讓我繼母私吞了,反咬一口說我拿去網吧玩。我現在身上沒錢了,你先借我,高考完了我打工還給你。”
宋明武覺得他變化很大,有點不知如何開口,“你決定要高考了?”
“嗯。”宋昂低下頭來,輕聲說,“我想回去念書。”
宋明武搓着指頭想了想,站起來回屋子裏摸了張卡出來,交給他,“裏面有五千塊錢,你拿去用,順便買新的手機和電話卡,沒有利息,你想什麽時候還都可以。”
宋昂伸手去拿,宋明武往回縮了一下,他惡意地笑笑,“但是我有兩個條件。”
“你說。”
“第一,盡你最大的努力考大學,如果你能上重點我就免了你的債務。第二,”他比了個指頭,“每天晚上十二點鐘之前回來睡覺,我不管你混到多晚,如果晚上我值班十二點我會打家裏座機随機查崗,有特殊情況提前請假,要不然你自己看着辦。”
宋昂有點不滿,“管那麽多幹嘛。”
宋明武溫柔地将卡放進他手心裏,低聲說,“不要讓我再找不到你。我會很擔心。”
宋昂是典型的吃軟不吃硬。他甚至沒意識到自己應該把手從男人的手裏抽出來。回想起失蹤的兩個月,他有點愧疚,“我知道了。我會回來睡覺的。”
宋明武滿意了,他現在是債主,行動的限度立刻被放低了。他把少年拉到自己懷裏,親吻他的發頂,在他耳邊呢喃,“你很堅強,也很努力,這樣就已經很好了小昂,不要太勉強。”
宋昂眼眶發澀,僵硬而緩慢地貼近男人的懷抱,臉埋在他的肩膀上,一句話也不說。
宋明武耐心地撫摸他的背脊,唯恐驚動他似的,“不怕不怕……”
晦暗的光線裏宋昂徒勞地掙動了一下喉嚨,他像一只被割了鳍的鯊魚,只能在暗流湧動的深海中随波沉浮。他眨了眨眼,“我老是做夢夢到她,不穿衣服,抱着我,要我和她做。我吓得要命,醒來的時候覺得有人掐着我,不能呼吸……”
他破碎的哭音讓宋明武心疼,“沒事的,她只是想念你而已。”
“她是不是想我和她走,是不是只有我死了她才能安寧,是我害了她……”
“胡說八道,”宋明武輕柔地打斷他,“不是你害了她,害死她的人已經被抓起來了,我親眼看到警察把他扣押到法庭上,法官判定強`奸罪,犯人獲無期徒刑立刻執行。”
宋昂将他拉開,“被抓住了?判無期徒刑?”
“是。就是你走的那一天,霭香的老板故意把鄭鵬供了出來,為息事寧人他們舍棄了鄭鵬,聲稱他不是霭香的人,只是當地流氓,在霭香消費。他們還保證以後會嚴格注意客人的身份,不會再出現這類事故。鄭鵬在法庭上堅稱自己和霭香老板關系很好,但是警方沒有任何證據,所以法官當他亂扣帽子。他已經入獄了,不可能再出來為害四方了。”
宋昂低下頭,似乎松了一口氣,“那……雪倫知道了應該會安心一些。”
“你不要胡思亂想,她的死和你沒有關系。犯人已經落網,她一定會安息的。”
宋昂的嘴唇抖了抖,“我很害怕,我去看望過一次小靈,她整個暑假都沒有來上課。她精神不好,可能不能來上課了……她媽媽恨不得把我殺了……她本來可以考上大學的……”
“那不是你的錯。”
“是我的錯!”少年固執地咬着嘴唇,“如果我嚴厲一點!或者我堅決不跟她來往,我本來就不應該和她來往……像我這樣的壞學生會影響她高考……”
宋明武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他想起黃海平來。宋昂比他幸運,黃海平的死他到現在為止無法查核清楚,死得仍然不明不白。他嘆息道,“生死禍福,人各有命,小昂,沒有人應該為別人的生死福禍負責任,你還太小了,你扛不起來的。”
宋昂聽不懂,他還不理解什麽是人各有命。
“我和你說說我的事情吧。我那個去世的朋友,如今我也搞不清楚他被殺的真正原因。上次讓你偷出來那個銀行賬戶查出來的結果不太理想,他可能被卷入了一些危險的事情裏,牽扯了警察系統裏面級別比較高的領導,是我完全沒可能申訴和了解的。”宋明武說,“我朋友不是本地人,他在這裏只有我一個比較好的朋友,他父母也只認識我。但是到今天,我都不知道怎麽和叔叔阿姨解釋他為什麽突然就死了。”
宋昂安靜下來,垂落的眼睫一動不動。
“小昂,我也很惶恐。你也看到了,大人的世界和你們一樣迷茫一樣辛苦,其實沒有什麽區別。你以後會慢慢長大,會有屬于你自己的責任,那時候,你仍然保持着柔軟的心态、純善正直的靈魂,就是對這個世界所有痛苦和疑問最好的回答。”
深夜,宋昂像一只終于被馴服了的狐貍,蜷在宋明武懷裏睡了過去。
剛開始他還堅持自己睡,要宋明武坐在床邊上看着他睡着就好。等他一睡過去,就扯着宋明武睡衣的袖子不放,還用牙齒咬得滿口口水。宋明武想起自己小時候也像他一樣,喜歡咬着母親的睡衣睡覺。因為那時候父母工作繁忙,晚上經常不能陪他,他就養成了咬着母親睡衣睡覺的習慣。宋昂尖銳漂亮的小牙齒厮磨着他的袖口,躁動不安,他只好摸摸他的頭發将他攏到懷裏來,少年仿佛落入了保護圈,朝着他的手臂蹭動兩下,蜷起來睡得心滿意足。
當然第二天早上宋昂肯定是不認賬的,他翹起的頭毛就像他口是心非一樣怎麽按都按不平。
宋明武不和他一般計較,給他煮了個雞蛋塞到嘴巴裏自然就安靜了。
“你們高三要不要晚自習?”
“要。”宋昂嚼着雞蛋,晃蕩着兩條腿,吃得一嘴巴蛋黃渣子,“晚上上到十點。”
“啧啧,現在的學生真辛苦。”
宋昂大言不慚,“你說我是考清華呢?還是考北大?”
宋明武遞給他一杯牛奶,看着他那一嘴巴的渣子拿紙巾給他抹了,好笑道,“你這個月月考先考了吧,還清華呢。牛奶喝了自己洗杯子,等一下太陽大起來把你先烤了。”
宋昂大馬金刀一口悶,嗆一聲把牛奶杯扣桌上,抓起書包晃動鑰匙圈叮呤當啷響,“今天要遲到了,你先幫我洗,我走啦。”
宋明武無奈地目送他明朗歡快的背影消失在翠綠的籬笆架後,他眼中笑意隐隐,仿佛終于看到了今年夏天蔥郁盎然的生機。
星期二宋明武請了一天假去探望他的老隊長,并說明了辭職的意願。
他們老隊長已經退休了。宋明武在調到臨河街之前跟着老隊長做了多年刑偵,也算有師徒緣分。調任的時候老隊長對他寄望深厚,希望他能夠一直在這一行做下去,如此愛重宋明武深感有愧。他本性念舊重情,如今這個選擇對他來說也不是一天兩天沖動之下形成的念頭,嘴巴上哄哄宋昂要保持自己最初的夢想,然而他自己也已經不記得自己最初的夢想到底是一個夢還是什麽真切的志向。
老隊長一針見血地說,“海平這個人我看第一眼就知道是個窮途末路者,你不要不信,我看人還是很準的。他就是個亡命徒,結果呢?最後把自己的命賭上去了。”
“師傅,我覺得這件事不只是這麽簡單而已。”
“我知道。”老隊長按着他的手,“你的心情我理解。你做這個選擇我也尊重你。有時候呢我們在工作的過程中肯定要面對一些不公正的事情。所以為什麽我當初看好你,就這一點,你沒有什麽野心,即使在基層做也能踏踏實實做好工作。有時候面對那些我們不太喜歡的嘴臉,應付應付也就算了。不過這次不一樣,畢竟是搭了一條命進去。我懂。”
“謝謝師傅。”
“你找沒找到确切證據證明為什麽他們要雇兇殺海平?”
宋明武搖頭,“沒有。只查到銀行賬戶是局長太太的。應該是局長以他太太的名字開的。我覺得可能是牽扯到了一些利益關系,要不然就是知道了一些不該知道的吧。”
“嗯。”老隊長點頭,“你也想開一點。這年頭世道不好,人命不值錢。”
宋明武苦笑,“我以為您會阻止我的。”
“你是什麽樣的人我還不了解?”老隊長笑,“你就是這個脾氣。我又不是你媽,我管那麽多幹什麽。你自己有分寸就好了。”
“既然打算辭職,以後的出路有沒有想過?”
“海平留下來一間店,他之前盤下來的,我當初幫他出了一點錢,所以他把我的名字也加在了上面,現在我想把那間店接過來自己做,能賺一點是一點。”
“發工資的可是比領工資的要難做哦。”
宋明武朗笑,“慢慢來嘛,國家現在還鼓勵自主創業呢。個體戶自由一些,也好。反正我不怕辛苦,警察也幹了這麽多年了沒什麽大不了的。”
“要幫忙盡管來找我。”老隊長拍拍他的肩膀,“可惜了,是塊好料子。以後好自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