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宋昂半夜從酣夢中醒來,毫無理由地,意識特別清醒。

他披了件外套坐在門口看下雪,狗趴在他腳邊上。

日出之前,天空密不透風,雪從天上落下來,他擡起手,白色晶體堪堪從指間擦過,留下淡淡的冰涼的水痕。他把煙掐滅在雪堆中,積雪漸漸高過他的腳,他往回縮了縮,沒穿襪子的腳凍得冰涼,他的心裏卻很安寧。

近五點半天空亮起來,太陽從低矮的灌木邊升起,夾在高樓的縫隙中。

宋明武醒來,站在他身後,“怎麽不多睡一會兒?”

“睡不着了就起來了。”少年啞着嗓子,摸摸狗頭,站起來親親他,去洗手間刷牙洗臉。

宋明武看着鏡子裏滿嘴泡沫的他,好笑道,“牙要刷夠三分鐘,不然還是容易壞。”

宋昂把嘴裏的泡沫漱掉,湊到他嘴邊上哈氣,“臭不臭?”

“香,你最香。”他攫住他的舌頭,深吻。

宋昂低聲說,“昨天張盛來找我,他可能開始販毒了。這條街販毒根源很深,時間也很久,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不是你們端掉幾個藏貨點就能根除的。他要造孽我沒辦法,我是不會跟他回去了。但是我有點擔心逼急了他會去找徐小靈的麻煩。你幫我多留意留意他們行麽?”

“嗯。我知道了。”宋明武拍拍他的肩膀,“我會跟以前緝毒的同事說說看的。你放心。”

其實張盛和姓鄭的遠遠比不上,張盛是個窩囊廢扶不起牆的爛泥。說到底宋昂不是怕張盛,他是怕自己,他沒有了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那種自信,他仍然驕傲,但是也惶恐。他怕自己一不小心會讓身邊的人受到傷害。蘇雪倫的死已經成為一個不能克服的困難,他只能接受事實——他缺乏保護別人的能力。

怎麽樣才能成長起來?擁有力量?是不是自己走的這條路最終能見到光明?

有時候宋昂恍恍惚惚的,讀書讀到一半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他走進校門不确定自己在哪裏,坐在公交車上忘了在哪一站下車。有一天他去上學,走出家門沒有兩百米,忘了自己要去幹什麽,就記得要去公交車站,他攔下一個人,問車站怎麽走。那人反問你去哪個公交車站?他答不上來,腦袋裏一片空白。路人好心給他指路,他到了公交車站看着站牌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才想起來自己今天出門是要幹什麽。

這種狀況只出現了一次,當時他攢着手機充滿恐慌,他想自己會不會有一天真的什麽東西都不記得,忘了自己是誰,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他虛妄的青春回憶并不很美好,但是那已經變成他僅有的東西。那時候宋明武還沒有跟他說我喜歡你,那時候他看着茫茫人群第一次覺得,人來人往虛以委蛇全部都是幻覺,時間是幻覺,錢是幻覺,只有孤獨是真的。

搬家的那天,宋昂将自己為數不多的行李放進了二樓的鴿子窩。宋明武給他買了一個小的折疊式衣櫃,他的課本卷子輔導書堆在牆角,就用兩張報紙墊在地上,摞滿整整兩沓。宋明武還添了一張架子床,把兩張床拼在一起,枕頭靠着枕頭,頂着牆上的暖氣管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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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他擔心宋昂覺得吵,樓下還裝了一道門,兩道門關起來應該能格掉不少聲音了,結果他忙完了上樓一看,宋昂暖氣都不開,窗戶大敞着在那背古文,冷風吹得鼻涕直淌,頗有古人頭懸梁錐刺股那種拼命勁兒。

“別凍感冒了。”宋明武把窗關了,開了暖氣,“早點睡。”

宋昂冰涼的身體往他懷裏鑽,像個小冰人兒似的,“吹吹風腦袋清醒一點,暖氣開得困。”

宋明武摸摸他的頭發,“什麽時候放假?”

“下個星期五上完就放,有十五天假。”

“除夕跟我回家過。”

他們鼻子頂着鼻子,說話聲音大不過蚊子聲。宋昂笑,“好。”

除夕那天學校才放假,宋明武早上沒找到宋昂。小朋友關了五個月到底沒忍住,趁着網吧上午沒關門跑去打游戲了。他那幫狐朋狗友也在,包了整個場八臺機連着打團戰。

打到中午才想起來看手機,宋明武打了四五個電話來。他趕緊撥了一個回去,接電話的時候還有點心虛,宋明武問他在幹嘛他說我去看徐小靈了。依依不舍終于下線關機,宋明武拎着飯盒剛到網吧口,掀了塑料簾子進來就看到小戀人在前臺結賬,他掏了五十出來按在桌上,“開個包房加兩個小時。”

宋昂歡呼一聲,拎着飯盒往裏面沖。兩人打到下午三四點一起回宋明武家。

進門前宋昂有點緊張,“我要叫奶奶爺爺還是叫叔叔阿姨?”

宋明武拍他的頭,“叫叔叔阿姨吧。”

“會不會很奇怪過年帶其他人到家裏?”

“沒事,你一個小孩子有什麽不好的。”

宋昂幫他拎着水果蛋糕進了門,見到一個老伯站在浴缸前面喂金魚,“有客人?”

宋昂很緊張,“叔叔好。”

“爸,這我認識的一個學生。家裏今年回不去,把他帶過來一起吃個年夜飯,免得小孩子一個人在這邊孤伶伶的。”

宋老爺子點點頭,“好好好。”

宋昂乖巧地把東西送到廚房,雙手背在身後,笑得甜甜的,“阿姨新年快樂!”

宋老太太喜歡小孩子,開了冰箱拿罐汽水給他,“這麽懂禮貌,拿着喝,要不要吃餅幹?我給你去拿餅幹,還有巧克力。”

宋明武知道他慣于讨女人歡心,按住母親,“媽你随他去吧,小孩子不用那麽費心。我來就好了,你別管我們。”

老太太忍不住摸了摸宋昂的頭,看着很滿意,“上幾年級了?吃不吃的了辣?吃不了阿姨晚上就不做辣的好不好?”

宋昂滿眼星星,“我今年高三,六月就高考,我什麽都吃的,阿姨我來幫你的忙。”

老太太一顆心像泡在蜜糖罐子裏似的。

宋明武哭笑不得。宋昂在家裏牛奶杯子都不願意洗,到了這兒像個三好學生似的,不知道的以為他這麽瘦是宋明武虐待的呢。

老太太把宋昂趕到客廳裏逗貓去了,抓着宋明武問這孩子的事。宋明武來之前就準備好了理由,就說當警察的時候碰巧救下的一個小孩兒,家裏頭繼母打人不讓上學,就在他店裏幫忙。半真半假糊弄過去了。

宋家一直是本地人,家裏頭親戚大多都在本地,老爺子四個兄弟姐妹加起來五戶人家二十幾口人一起過。按照傳統一家安排一個晚上,年三十是宋老爺子家,初一是二哥家、初二是三妹妹家以此類推。傍晚幾個女人先過來幫忙包餃子,在客廳裏靠着一張圓桌板,餃子包好了排在上面,排齊了整整一面,燒水下鍋。

宋明武他們這些老爺們兒一般不幹活,只等吃。吃完了晚飯,客廳分開三張桌子打麻将。

幾個老太太喜歡宋昂這個小朋友,開玩笑叫他上牌桌。宋明武見他開心,點頭說行,贏了算你的,輸了算我的。

老人家牌局玩得也不大,一塊兩塊意思意思罷了。宋明武沒見過宋昂打牌,站在後面看。開局宋昂輸了兩盤,第三盤開始後他手法漸漸快起來了,宋明武給他湊對子,他搖了搖頭。

“這對先不要,再等一下。”他擡起頭來朝宋明武吐吐舌頭,“放心,給你贏個整數當紅包。”

宋明武覺得有點對不起這幫老太太。他忘了這小朋友以前吃喝嫖賭是行家。宋昂打牌這一手是蘇雪倫親傳絕學,曾經不知道陪着多少嫖`客贏了豐厚的夜渡資回來,那是人家看家吃飯的本事,一幫老太太閑來興趣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

還好宋昂心裏有分寸,他也沒太過分,三十塊錢之後他就下了牌桌,抖着三張嶄新漂亮的十塊錢鈔票送到宋明武手上,讨賞似的笑臉粲然,“怎麽樣?我厲不厲害?”

男孩眼梢挑高得意洋洋的漂亮模樣讓宋明武心動,他拉着人到小陽臺上激烈地親吻,吵嚷的人聲中壓抑着嗓音,狠狠捏着男孩的屁股,“我想幹你,怎麽辦?”

宋昂氣喘籲籲,紅着臉,“三十塊錢就能買一次?你怎麽這麽賤?”

“我倒貼三十,你一輩子都得是我的。”宋明武抱着他,把他的屁股摁在自己跨上。

宋昂嘤嗯了一聲,輕喘,“你放開!會有人!”

“你喜不喜歡?嗯?喜不喜歡?”

宋昂滿臉羞色,抱着他的臉輕輕吻他,“喜歡,我最喜歡你。”

宋昂的這個年算是過舒服了。他跟着宋明武從初一吃到初五,牌也從初一打到初五。初六那幫老爺子還想叫他去打牌,他說我要考試得回學校了,然後他提前回去自習去了。

年節過後學校的節奏越來越緊,他壓力也跟着變大。天氣從冷又變熱,三月開春,六月立夏,高考如期而至,開考第一天他還穿着舊校服,拿着那個灰撲撲的書包,宋明武前一天晚上提早關門收工,為了讓他睡一個好覺,早上起來給他檢查鉛筆橡皮準考證,送到學校門口去的。

七月放成績和各批次分數線,宋昂510分低空飛過一本線。他自己咬着鉛筆塗塗改改報了志願,檔案最後投進了本地一間211一本院校,已經算是十分幸運。

一個惠風和暢的天氣,宋昂買了一束白色菊花到公墓去看蘇雪倫。蘇雪倫的骨灰最後無人來領。她的姥姥遠在鄉下老家,警察聯系了她的父母,她精神病的母親毫無自主意識,父親失蹤已久根本找不到人。宋昂留下了蘇雪倫的骨灰,征詢宋明武的意見後在公墓申請了一塊位置放着,重陽清明都來看過一次,中元還燒了點紙錢給她。

“剛拿到錄取通知書,過來看看你。”宋昂點了根煙,把複印的錄取通知書和成績單點了連同紙錢一起燒在盆子裏,“都還行。我也去看過小靈,情緒好像恢複了不少。她跟我說謝謝你,要不是你可能她活不下來。其他人我就不熟悉了,聽陳元瓊說樂樂去外地了,在酒店做,看來是要發揚光大你的衣缽,你要有時間可以給她指點指點。”

風有點大,他撥弄撥弄額前的劉海,低聲說,“雪倫,我好像愛上宋明武了。”

說完這句話他胸口湧上一陣不可抑制的心酸與悲傷來,他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感覺,但本能地知道他失去了一些東西。愛情的線纏着他像個落入泥的風筝,永遠陷在這個塵世。他摸摸腳下青黑的碑石,“對不起,說好了等我們有錢了,我會娶你的。現在我要跟別人走了,你別怨我。”

滿目青山,合身荒土。煙絲随風而散,留下淡淡的焦灼的味道。他把煙抽完了,給蘇雪倫磕了個頭,站起來道別,“再過兩個月我就要去上大學了。就在大學城,一個小時就能回來。我也不住學校,還住在這邊,以後再來看你。”

宋明武在公園門口等他。兩人并肩走回家去。

九月。初秋清爽,天高雲淡。宋昂背起宋明武新給他買的書包,踏上了大學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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