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曾經
蘇永悅找到蘇草的屋子時門是掩上的,他伸手輕推了下,破舊的木門便滑開些,發出“吱呀”一聲響。
他微頓了頓将門推開半扇,擡腳跨了進去,順便反手将門關上,因為這間屋子原本是個存東西的庫房,位置在一個夾角,所以光線不太好,他猛地從太陽底下走進來不是很适應,眼前有些昏暗,一時間看不清屋內情形。
“……堂哥嗎?”
在他閉了閉眼睛想讓自己快些适應光線的時候,便聽見帶着些沙啞的聲音,睜開眼睛再看過去,要找的人就坐在床沿上。
他從屋外進來是背着光的,看不見面容只從身型上判斷蘇草有些不太确定,直到對方往前又走了兩步他才看清臉,站起身迎了過去,“你怎麽來了?”
他一靠近蘇永悅卻是直接擡手捏住他的下巴往旁邊一偏,泛着青紫色的臉頰還有些腫,嘴角也裂了個口子,顯然又是挨了打,他的眉頭狠狠的擰在一起。
因他突然的動作有些發愣的蘇草回神,擡手按在他的手上從自己下巴拿開,輕輕的握在手裏,“我沒事的堂哥,一點都不疼……”
他看着自己的那雙眼睛還紅腫着,定然是哭了很久,臉上或許是不疼,可是心裏呢?蘇永悅微抿了抿唇,抽出手探到他的後頸上,把人按在自己的懷裏。
稍矮些的蘇草被他按着,半張臉抵在他的肩窩,一只手也随着放在自己的脊背上,輕輕的拍打着,對方溫暖的體溫傳遞給他,鼻息間還能嗅到淺淡的梨花香味。
蘇草緊皺着眉頭忍耐,不願讓眼中的淚落下,最終卻還是在他無聲的安撫中崩潰,低頭把整張臉都埋進他的肩頸,哽咽着哭出聲,如同在外受了委屈,終于找到依仗的孩子。
腰上有一雙手抱上來,緊緊的環住,力道甚至讓蘇永悅有些發疼,但他知道現在哭泣的人心裏一定更加的疼痛,他沒辦法出聲安慰他,只能給他一個能夠放心發洩的懷抱。
曾經還住在一起的幼時,同樣做為雙兒的他們兩個就更加親近,蘇草的性子軟,卻出乎意料的很少哭,挨了那幾個的欺負也是悶不吭聲的,跟自己傻乎乎的笑笑說沒事。
有時候被他直接撞見,脾氣一上來就要揍人,每每這時候都要挨大人訓斥,把他們兩個一并罰了不許吃飯,根本不管是誰的對錯,爹娘即便心疼也沒法為他們辯駁。
被欺負都不落淚的蘇草這時就會紅着一雙眼睛,跟兔子似的看着他,可憐兮兮的拽着他的衣角,壓低了聲音說對不起……
他見對方哭得最兇的一次,就是他們被分出去離開的那天,小雙兒抱着他的胳膊嚎啕大哭,臉漲得通紅,鼻涕眼淚流了一臉,被他看似嫌棄的拿袖子抹去。
之後……就是今天了……蘇永悅放在他頸上的手移到他的後腦勺上,輕輕的摸了幾下,這家夥的頭發絲跟他的脾氣一樣軟。
他其實并不喜歡這人軟和的性子,任誰不順心了都能罵上一句,他常常因為這個跟他發火,遇上餘峰的那天就是,被幾個過路的小毛頭丢了石頭竟然都不知道還嘴,還笑眯眯的跟他說那只是些孩子。
他常常都在想,世上怎會有這般蠢笨的人,沒有脾氣不知反抗,氣的他想大罵他一通,卻苦于沒法開口。
蘇草靠着他并不寬碩的肩膀似乎哭了很久,也可能并沒有多久,壓抑的情緒跟着眼淚一并流出去,窒悶的內心多少随着舒緩了些。
他緩緩的從對方的肩頸中擡起頭,眼睛比之方才越發紅腫,眼淚流得滿臉都是,看着着實有些凄慘。
蘇永悅松開攬着他的手,并不溫柔的用袖子在他臉上抹了幾下,把那些狼狽的痕跡全部都擦拭幹淨。
粗糙的布料蹭在臉上帶着些疼,蘇草卻安靜的注視着眼前人任由他動作,直到他停下,不客氣的捏了把自己的臉頰,“堂哥,你一定很生氣吧……”
他知道這人最讨厭自己這副軟弱模樣,這次還只會躲起來偷偷的哭,連房門都不敢邁出去。
蘇永悅微側了側頭看着他,眼底寫上了“你也知道”幾個字,他方才聽說的時候簡直要被他給氣死。
自小他們便接觸良多,所以就算對方不能說話,蘇草也能從他的神情中讀懂他的大多數情緒,有些黯然的垂下眸,被眼淚打濕的睫毛微微的顫抖,“對不起,我總是這般沒用……”
确實是沒用,蘇永悅的心中這般想着,伸出手又捏住他的下巴将人的臉擡起來,直視他雙眼中的疼痛。
本以為已經不會再哭的蘇草,跟他對上視線後還是沒能忍住,眼角滾落下一顆淚珠,帶着熱燙的溫度,他的鼻子有些堵,說出的話帶着濃重的鼻音,“堂哥,我跟他……就到此為止了吧……”
哽咽着從喉嚨擠出的話仿佛是在宣判自己的死刑,說完他便低下頭把臉埋在自己的手中,單薄的肩膀随着哭聲微微顫抖。
蘇永悅再次環上他的肩膀,微仰了下巴将他低垂的頭按在自己的鎖骨處,臉側在他的發頂上輕蹭了蹭,他知道,對方看似在詢問他的話,不過是心中早已明了的事實。
蘇草放下手微側過臉,臉頰輕貼在他的頸邊,即便是因為天熱出了一層粘膩的汗水,也想這麽靠着他一會兒,那句話仿佛已經用光了他所有的力氣。
擡手撥開他臉側上不知是因為汗水還是淚水而粘着的發絲,蘇永悅垂着眸發出無聲的嘆息,維持着動作給他片刻的休息。
不知這般呆站了多久,院子裏有人走動的聲音才驚動了他們,大夏天貼在一起早就出了一身黏糊糊的汗。
蘇草站直了身體,神色較剛才好了些,他勉強提了提嘴角,拉着對方的的手到床邊上坐下,“我總是給堂哥添麻煩。”
小時候因為自己的綿軟對方幫他出頭,沒少因此被家裏人責罰,他卻滿不在乎的用嫌棄的眼神白自己一眼,無聲的示意他的沒用,下次依舊會站出來。
後來堂哥搬走,他在這個家裏變成了真正的孤身一人,明明這些都是他的血肉至親,卻遠的好像還不如村中的鄰裏。
因為娘親跟大叔嬸的關系不那麽好,連帶的他也不能經常去找他們,更何況他在這個家裏并不受寵。
蘇有財是家中的長子,自小就被疼寵着,沒人能讓他受委屈,蘇梅雖然是個姑娘家,但樣貌秀麗,爹娘一直寄予厚望,盤算着想讓她嫁個有錢的夫家,讓家裏也沾沾光。
只有一母同胞的自己,不但是個雙兒,還長相普通性情內向,自出生起便注定了不受寵愛,連比他小上幾月的小叔家兒子蘇智淵也能指使他幹這幹那,絲毫不将他這哥哥放在眼裏。
唯一願意與他親近的,便是同為雙兒的堂哥蘇永悅,雖然他總是兇巴巴的還不會說話,但他卻知道對方比那些人都要好。
他會在自己偶爾被責罰餓肚子的時候偷偷給他塞饅頭,也會在他被那幾個小的欺負的時候站在他跟前,在他每次跟在身後“哥哥”“哥哥”的叫時狀似嫌棄的瞪上一眼,卻一次也沒有趕過他離開。
并不比他高大許多的人那個時候是他在家裏唯一的依靠,所以在他要離開的時候,他哭的前所未有的凄慘。
即便是已經不多見面的如今,對方依舊願意從村子那頭巴巴的趕來,踏進他或許這輩子都不想再進來的這個家,給他一個懷抱哭泣。
蘇草覺得他是很幸運的,至少還有這麽一個人,他是站在自己這邊的,就算外面有再多的人議論他,依舊願意給他信任。
看到說完那句話坐在眼前的人有些發愣,蘇永悅抽出被他握着的手,輕拍了下他的肩膀。
蘇草從自己的思緒裏回過神,對上他詢問的視線輕笑了笑,之後又微垂下眸,道:“堂哥願意聽聽我跟洪武哥的事嗎?”
蘇永悅保持着安靜,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知道即便自己不回應對方也會說,只等着他開口。
因為兩家離得近的緣故,洪家爹娘與蘇永悅的爹娘關系又好,所以時常都有往來,兩家的孩子自然不少見面。
洪武自小就憨厚又老實,笑起來傻乎乎的,跟在蘇永悅的屁股後面滿村的瘋玩過,調皮搗蛋的那些孩子幹的事兒他們沒少幹。
蘇草偶爾也會跟着去,只是他沒兩人那般厲害,在他們上樹掏鳥蛋的時候,也只能緊張的抓着衣角站在樹下看。
有時候看到這個跑不快的小不點兒,洪武會伸手拉拉他,或是在過河的時候把他抱到另一塊石頭上去。
蘇永悅每次看到都是給一個白眼,臉上明擺的寫着“沒用”兩個字,不過他倒是也沒去管,有人幫他照顧也樂得輕松。
而這種照顧卻在他搬到村子的另一頭之後依舊在維持,那時候蘇草在蘇家的日子算不上好過,稍長了些年歲就被家裏指使着幹活。
剛開始做這些并不上手,犯了不少錯,挨了不少打,堂哥不在沒有人會再護着他了,所有的苦痛他都得一個人忍耐。
蘇永悅在走的時候就交代過洪武幫自己照顧蘇草,他自己也挺喜歡這個軟綿綿的小不點兒,時常在他出去撿柴的時候幫忙。
有時候看到他身上的傷也是皺着眉怪心疼的模樣,然後第二天從家裏偷偷的拿傷藥給他,順帶的還有一些好吃的。
這一照顧便是很多年,蘇草自己也不太清楚他們之間的感情是從什麽時候發生的變化,等回過神來的時候,每次兩人不經意的碰觸,就開始讓人不自覺地面紅耳赤。
甚至有一次,洪武沒忍住親過他的臉頰,輕輕的像是一片樹葉拂過一樣,卻讓他們羞的都擡不起頭。
他剛開始天真的以為他們會一直這個樣子相處,然後有一天對方把他娶回家,他們能在一起一輩子。
但是在近些時候,洪武卻越來越奇怪,每次跟他見面時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似乎在因為什麽而為難。
起初他不解,後來還是無意間聽到村裏嬸子們的閑聊,才知道洪家爹娘在盤算着給他說親,畢竟他今年也已經十八了。
蘇草已經不記得當時自己是什麽樣的心情,或許是難過也或許是理解,但他知道這不是洪武的錯。
對方為這件事煩心,他也就沒有多提起,只裝做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至少讓對方在他這裏的時候能夠放松一些。
他那時候怎麽也不會想到事情竟然會發展到這種地步,當時洪武為難的樣子映在他的眼中,他也不知道自己哪裏來的勇氣,竟說出那種話。
那些人當時什麽表情他不想再看,拽着想當場發作的母親便回了家,即便之後被狠狠的打了一巴掌,他也絲毫沒有後悔。
只是心裏空蕩蕩的,好像被挖走了一塊,眼淚自己從眼睛裏滾落,完全不受他的控制,他呆坐在這間屋子裏一天一夜,直到門被蘇永悅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