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故事

當那輛貨車迎面駛過來的時候,浮現在彭家佑腦海中的,竟然是第一次見到蔡叢燕時的情景。

1978年的洛陽,牡丹花開的日子顯得格外春光明媚,仿若昭示了中國社會即将發生的那一場重大變革。回城青年彭家佑拒絕了頂替父親進場當工人的建議,報名參加了一個高考複習班,以破釜沉舟的姿态迎接來年的高考。

由車間改裝的教室昏暗而擁擠,年齡差巨大的各色人等聚集在一起,企圖擠上那條之後會折磨幾代人的獨木橋。

“你坐我這兒吧。”輕柔的聲音喚住找不到位子的彭家佑。

他俯首看了看,一個眼睛彎彎仿若新月的女孩子,紮着時下流行的羊角辮。

女生見他猶豫着沒有坐下,忙解釋道,“我要帶我弟弟去醫院,這就要走了,位子讓給你。”

“哦,謝謝。”此時的彭家佑還沒能練就多年後的那份寵辱不驚,有些讪讪地就着女生的位子坐下。椅面上溫溫的的,似乎是女生将體溫留在了上面,想起她和他接觸椅面的部位相同,彭家佑不禁面色微紅。

看着這個高大的男孩子坐下之後就像一個土豆一樣蜷縮起來,她禁不住笑了起來:“我叫蔡叢燕,很高興認識你,新同學。”

“我叫彭家佑。”悶悶的聲音從胸口傳出來。

“那明天再見了,彭家佑同學。”

聽着腳步聲慢慢遠去,彭家佑偷偷擡頭看向女孩的背影,陽光斜斜地打進來,被她窈窕的身形分割成明暗的層次。四周的同學都在埋頭自習,沒有誰理會剛才的對話。只有他真切地感到,自己的心底默默地有了一絲悸動。

拐彎抹角地打聽之後才知道,這個叫做蔡叢燕的女生原來是知識分子家庭出生,父母在□中被迫害致死,如今帶着年幼多病的弟弟,靠政府賠給她家的撫恤金艱難度日。這樣的故事在那個年代并不少見,這個補習班裏的誰又不是滿腹辛酸呢?彭家佑卻認真地記住了這個永遠面帶笑容的女孩。

每次上課,他都會去得早一點,占到兩個位子,等蔡叢燕進門後向她招手。他喜歡看她見着自己時浮上臉頰的笑意,如同一道陽光照亮了原本陰霾的天空。每次她不得不早退回家照顧弟弟時,他都會認真地抄兩份筆記,第二天再講給她聽。年少的心似乎總不知道應該如何才能對自己喜歡的人足夠好。

那時候回城青年的年紀普遍比較大,有的甚至拖家帶口,所以并沒有所謂“早戀”的壓力。年方十八的彭家佑暗暗發誓,要和自己喜歡的人雙雙考入大學,畢業後一起開創屬于兩個人的明天。

1979年高考過後,彭家佑如願考入夢寐以求的Q大汽車工業系,蔡叢燕卻落榜了。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刻,他分不清自己心頭的感受究竟是快樂多些還是痛苦多些。她卻很淡然地向他笑了,畢竟這一年耗費了太多精力去照顧多病的弟弟,考不上也是情理之中的。

火車駛離洛陽時,彭家佑打開她留在他家門口的那本筆記本,扉頁上手書着淺淺的一行字:悠悠洛陽去,此會在何年。他知道這是陳子昂在《春夜別友人》中的詩句,因為她曾經告訴過他,她那做過教授卻死在牛棚裏的父親最喜歡的詩人便是陳子昂,喜歡他那份“念天地之悠悠,獨怆然而涕下”的絕世氣質。兩人相處的一幕幕随着倒退的車窗閃過眼前,他想他們的這份感情也會一直是這樣絕世而獨立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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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直到1983年從Q大畢業,他也再沒能見到蔡叢燕,只知道她把家裏的房子賣掉後毫無音訊地嫁到了外地。

于是,彭家佑明白了什麽叫做世事無常。

放棄了長春,放棄了上海,畢業時他出人意料地選擇了涼山城,他需要伴着這座汽車城的成長來證明自己的價值,證明自己在離開另一個人後依然能夠活得風生水起。

直到1989年,在那場風暴之前,他一直都走得很順。當他以為自己扼住了命運的咽喉的時候,一切塵埃落定——後來的楊校長直接被開除出了汽車廠,他面臨的問題則有過之而無不及。李妍的父親——原來的李廠長——一直都很器重他,甚至在這種時候依然希望能夠幫他一把,殊不知茲事體大,政治擔保的風險讓老人也不敢輕易為之。

這時才明白什麽叫做無能為力的彭家佑終于決定和追求自己數載的李妍結婚,他只是不願意被像垃圾一樣被掃出汽車廠。

多年後,回想起自己當時的選擇,他很懷疑到底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成分多一些,還是順水推舟的成分多一些。就像回想起當時和蔡叢燕的那段感情,回過頭來看的時候發現,也許自己也只是把她當作了一個振奮精神的緣由罷了。

就這樣,老廠長擔保了自己的準女婿,再沒有任何人敢公開質疑彭家佑的政治立場。而他也徹底告別了自己最後的堅持,和李妍結為夫妻。

一年後,兒子出世,起名時他再一次想起了蔡叢燕,那第一個讓自己心動女子,以及她喜歡的陳子昂,這時的他早已記不得筆記本上那幾句詩的出處,卻忘不掉“念天地之悠悠,獨怆然而涕下”的感懷,于是取一“然”字,祭奠了曾經的一切。他又開始用那本筆記本寫日記,卻不再無謂地想念什麽。

1994年,高考15年後,複習班的同學們重新相聚,他再一次見到了曾經的她。

難以掩飾的滄桑布滿曾經圓潤的臉頰,不變的只是那依舊溫暖的笑容,淡淡地告訴旁人她下崗了,跟老公收養了一個叫做陳子軒的男孩。

這一刻彭家佑突然明白自己從未愛過李妍,他受不了她那高人一等的嘴臉,即便是求着自己娶她也要擺出一副施舍樣子的莫名姿态。他更明白,自己這些年過的一點都不好,在老丈人蔭蔽下看似光鮮的平步青雲,其實什麽也沒有留給他,除了腳下空空的雲彩。

跟我走吧,他說,我可以照顧你。

依舊彎彎的眼眸看着他,我只是需要一份工作,供我兒子念書。

你要什麽都可以,他繼續說,只要你跟我走。

就這樣,蔡叢燕應聘涼山汽車工業集團的銷售經理秘書,再次回到了他的身邊。不再有年少時興奮而激動的相戀相守,他只是覺得自己的人生終于完整了,得到了最好的證明。

于是彭家佑不再在乎李妍的高人一等,反正李廠長的去世已經讓她失去了最後的利用價值,只需要維持一份人前的夫妻和睦便可,他可以斷定自幼高傲的李妍不會提出離婚。至于她要找哪個世交子弟再續前緣,他并不是太在意。

蔡叢燕可能确實老了,但這并不妨礙他在她身上得到平靜,這是任何年輕貌美的女孩都無法替代的。他都有些欽佩自己能夠如此戀舊。

10年後,蔡叢燕的老公帶着孩子調到了涼山城,這是她這麽多年來向他提出過的唯一一個請求,她說孩子要念高中了,不能再跟着做銷售的父親東奔西跑,她想好好照顧他。

他顯得很無所謂地滿足了她的要求,他甚至以為自己真的可以無所謂的。只是他開始任性地占用她的私人時間,說不清為什麽,讨厭她為了任何一個除了自己之外的人勞神費力的樣子。

陳平早已被安排得遠遠的,可她這個兒子似乎格外地不讓人省心,沒有能夠在一所學校待滿一個學期。彭家佑不得不承認,李妍至少在教育彭然的問題上是有可取之處的。

他決定讓蔡叢燕離婚,這樣就可以擺脫那個麻煩的小鬼了。陳平那邊的問題很好解決,這時候的彭家佑已經是整個汽車工業集團的副總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出任一把手只是一個早晚的問題。如此一個在涼山城呼風喚雨的人物,想要小小的銷售代表不好過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蔡叢燕反對過自己的做法,他問她為什麽,她只是說,在最困難的時候,是陳平幫助了自己。

彭家佑冷笑,我不介意讓你們重回“最困難的時候”。

她沒有再講話,只是用那雙彎彎的眼睛淡淡地看着他,不再有笑意。

彭家佑終于按捺不住地上前卡着她的脖子,盯着那雙自己曾經摯愛的眸子怒吼,你究竟有沒有忘記過我?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你究竟為什麽要跟他結婚?

蔡叢燕被卡得喘不上氣來,眼神卻依舊平靜,眼角滑落的那些淚珠仿若不是她自己的。

陳子軒幫陳平送離婚協議過來的時候,他第一次見到了這個和她或他都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小孩,安靜而平淡,難以想象如何能夠引出那麽多麻煩,如果不是早知道陳平生性懦弱,他甚至懷疑孩子是在接受他養父的指示。打發陳子軒離開後,他緊緊地抱住她,像要埋進身體一般,好像無論多麽用力都無法讓自己安心一般。

知道嗎,我一直都愛你的。

那年你去上學之後我弟弟病死了,我也差點就死了,是陳平幫了我們姐弟倆。

我病好之後就和他結婚了,十年後,因為他不能生育的緣故,我們才抱養了子軒。

我心裏一直都只有你,可你的心太高,我跟不上,所以我才會離開。

從今以後,你可以不要我,但我永遠都不會不要你。

彭家佑第一次動了和李妍離婚的念頭,他不能再錯過蔡叢燕。但是他也明白,自己是不可能放棄手裏的這一切的。所以,只待領導班子換屆,順帶等彭然高考,或許,他就能實現自己曾經的夢想。

從來沒想過,陳平會選擇這樣極端的方式來結束生命。

高考結束的那天,接到陳子軒的電話,他竟然覺得這聲音有幾分熟悉,好像在哪裏聽到過一樣。沒來得及回神,并聽到那個讓他全身冰冷的消息:陳平把蔡叢燕殺了,然後自殺。

是嗎?你确定嗎?

是的,電話那頭的孩子聲音平靜得讓人恐怖,警察已經來了,就在我家。

她是被陳平用枕頭悶死的,除了蒼白的臉色,與平時熟睡的樣子別無二致。陳平躺在她身旁,服食了整整一瓶的安眠藥。看來他早就準備趁兒子高考的最後一天做這件事了。

彭家佑依稀記得那天中午蔡叢燕還打過電話給自己,說晚上要陪陳子軒吃頓飯,晚點過來找他。

孩子很安靜地站在一旁,看着警察和他在現場忙碌或呆坐。這份讓人無法忽視的安靜讓他意識到,這是她的孩子,就算沒有血緣關系,也是她唯一留在世上的孩子。

安頓陳子軒在宿舍住下後,他便急着開車趕回涼山城,晚上還有一個會,他不能不到場。記不得自己已經有幾個晚上沒有睡覺了,只知道一閉眼就能聽見她淡淡的笑聲。

終于,當那輛貨車迎面開過來的時候,他看見了她的樣子,終于體會到久違的平靜。

作者有話要說: 新年禮物,大年三十熬夜到三點寫的,有些亂……咩辦法,時間順序全是自己編的,沒辦法上網考證,歡迎找錯哈~

另外,這個差不多算是番外的說,本來想寫進正文裏,但是覺得情節太多,幹脆獨立作章了……勉強算是履行了諾言吧~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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