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将醒未醒之際,許辰川總覺得有人在拿鵝毛撓自己的臉。
說是鵝毛,許也不是,只是這撓拂在臉上的感覺,輕柔如同乳母落吻于自己的額前頰邊,香氣隐隐,令人格外心安。
時有篤篤輕響,也似幼年耳畔的貨郎鼓,被這麽不間斷地撓一下,鬧一下,許辰川總算睜開了眼睛。只稍擡了擡手臂,頓覺挨了萬鞭打,千刀剮,仿佛皮肉皆焚,筋骨俱斷,五官九竅都失了知覺,五髒六腑也都被掏出體外。
死人怕是不會痛的吧,從這一身劇痛中覺出自己還沒死,又使勁轉了轉脖子,看了看四周——
才發現自己竟不是躺在亂石崖底,而是身處庭院內,桃樹下。
院內回廊幾曲,桃花數株,風一過便要抖落些許花瓣。
原來方才在夢裏輕搔自己的不是鵝毛,而是桃花。許辰川雖動彈不得,卻仍一瞬不瞬地貪婪看着,像盲目之人陡見光明,恨不能一眼便是一刀,直将這人間美景深深刻進心裏。
死過一回的人方知活着難得。
何況恰黃昏時候,日頭晻晻,桃花正好。
“欸?你醒了?”一個憨胖的少年見那年輕人醒了,便放下手中的搗藥缽,湊了過來。
許辰川第一反應便問:“這是哪裏?”
“這地方名喚‘鶴園’,可一只鶴也沒有,只有滿院桃花與一個怪男人。”
“……是你救我?”雖說對方的衣着模樣與這如畫景致稍不相稱,可莫說是個面目讨喜的小胖子,縱然此刻身邊人蓬發臼頭,獠牙盆口,他也只有感激的份兒。
“是我擡你回來,卻不是我救你的。那時候你摔得稀泥一般,若不是我大哥幾次三番度真氣給你,你早就死啦。”
“仍要謝你……”嗓子火燒般發緊,許辰川咳了兩聲,又艱難動了動唇,“也要謝你大哥……”
“謝他?謝他就不必啦!他這人脾氣怪得很,你若謝他,保不齊他反過來又要殺你。”見對方面露惑色,胖少年也不解答,只扳着指頭說,“你已經昏迷了一二三……反正我一只手也數不過來,不過你醒了便無大礙,就安心躺在這兒把傷養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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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辰川一愣:“在……這兒?”
胖少年嫌棄地看他一眼:“當然在這兒啦,我那古怪的大哥嫌你太髒,不準将你擡進屋裏。”
“失禮了……”許辰川不顧自己渾身是傷半死不活,倒還有閑心向別人道歉。他想起自己跌落崖頂滾了一身泥,又不梳不洗昏迷數日,自然是肮髒他娘哭肮髒——肮髒死啦!
胖少年壓根不在意,又道:“聽我那駭人的大哥說,你有些武學根基,不妨先自行運功提氣,倘使你經氣暢行內力恢複,這點外傷也不打緊了。”
許辰川習武時間算不得長,但以意領氣總是會的。但聽這少年左一聲“古怪”,右一聲“駭人”,當即想也不想便開口道:“雖未見過你大哥,我卻不覺得他駭人,想來一個人能施德不求望報,必然古怪不到哪裏去——”
隔着半開半掩的木窗,突然聽見“呵”一聲輕笑。
才發現黃昏去得快,枝頭的倦鳥一只也無,天色暗透。
而那聲音慵懶中透着一絲淡淡的嘲弄,靜夜裏聽來猶如冰涼的井水倒映着森森古木。
許辰川暗自一驚,他本不知這院裏還有第三個人。
“我看你不像習武之人,倒像個儒生。”屋中男子又道,“溫柔敦厚,詩之教也。”
“前輩過譽了。”許辰川沒聽出這話裏的譏刺之意,竟還覺得耳熱不好意思,當下欲起身向對方道謝。
“我并沒誇你。江湖人心險惡,詩不如劍,你那點酸腐氣不除,早晚誤你性命。”
“習武練氣只為傍身,晚輩本就算不上是江湖中人,何況佛向善,儒向仁,江湖也必不是人人險惡,這點酸腐氣……晚輩願意留着。”
許辰川只聽見屋中男子又輕輕“呵”笑一聲,其中不屑意味已聽得真真切切。
“佛向善,儒向仁,你說得好。”屋中男子頓了頓,“很好。”
語氣無波,許辰川不解這聲“好”是褒是貶,只怕又像方才那樣自作多情,便不多言語。
屋中男子淡聲問:“佛家有‘黃葉止啼’一說,你可知其中道理?”
許辰川素有佛心,早年又偶得少林高僧指點武學,不敢怠慢,當下答道:“此說出自《涅槃經》,即說當嬰兒啼哭之時,父母以楊樹黃葉與之,說這是黃金,可換糖果,嬰兒便會止住啼哭。”
“不錯。佛法于世人,正是黃葉止啼方。”屋中男子停頓片刻,話鋒一轉,“豈不是說,那些教人修善的道理不過是騙騙小孩子的,這倒難為了你白長二十餘歲,還誠惶誠恐地拿着黃葉當金葉。”
許辰川一時臉紅語塞,便聽那人又問:“你又可知宋朝大儒程伊川?”
“伊川先生置孔孟于正宗,程門立雪的典故也是家喻戶曉。”明知對方瞧不見,許辰川仍恭敬點了點頭。
“哲宗折柳,伊川進谏曰‘方春發生,不可無故摧折’……此話實在迂酸透頂,贻笑大方,便連蘇轼也嫌他自欺欺世,造作得很。他的洛黨與蘇轼的蜀黨勢不兩立,想他程伊川連折枝柳條都不舍得,黨閥之争時卻殺伐果斷,毫不手軟。”靜了靜,那人淡淡道,“程門立雪的典故家喻戶曉,可程頤本人卻是欺世盜名的大笑話。”
寥寥數語,句句是當頭掄,照臉打。
可話雖畢,尾音未絕,這清冷語聲共着一縷花香纏繞,卻是連天草,匝地絲。
許辰川非但沒有強辯之心,反倒打心眼裏佩服這人的博學強識。他幾乎可以在眼前描摹出一雙薄唇,吐出的話語越無情,就越是匪夷所思地……亂人心神。
誰知屋中男子竟不饒人,似乎有心看他窘态,又問:“我此刻倒好奇,是誰将你一掌打落山崖,而今命賤如泥,任人踐踏?”
回想起被陳桓打落山崖,便似毒蟲爬進心竅,所過之處,盡是膿汁潰爛。許辰川沉默半晌,才黯然道:“那人晚輩不想再提,但今日前輩救我入這鶴園,足見江湖人心不壞,晚輩的運氣……也不壞。”
“若我先救你,再殺你呢?”
許辰川再次心驚,卻脫口而出:“那……還是要謝你的。”
便是兩人說話時候,那胖少年一直靜靜蹲在一旁,聽到這裏終于按耐不住,沖那半掩半開的木窗喊道:“大哥,別殺!方才救活,這就殺了,多可惜!今夜裏恐要下雨,要不……讓他進屋來吧。”
說罷還朝躺在一邊的許辰川遞眼色,望他自己讨饒。
許辰川卻不開口,神色出奇平靜,只靜靜待着那人發落自己的生死。
且看見屋內人篝了盞燈,窗紗上透出一個朦胧又清削的剪影。那人掀轉茶瓯,慢悠悠地自沏自飲。
一晌才聽得一個聲音:
“既然嘴硬,便再晾他一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