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翌日天明,許辰川仍在塌上酣眠未醒,白祁已整好衣冠,出了屋門。
“商尊主大駕光臨于鶴園,實是人還未至,氣派便先來了。”白祁坐在院中,也不擡頭看一眼闖入者,似乎光聽聲音就能辨出來者何人。
“想你我便來了,武功我雖遠不及你,輕功倒還能湊合看看。”聲未落地,便見一個人影輕松躍過高牆,翩翩落在他上。
眼前的青年與白祁年齡相仿,罩一件碧色兒的錦袍,腰系翡翠帶,手握白玉扇,好似那青花白瓷流光溢翠,委實風流得很。
聽來人笑道:“關山千裏以刀法名聞天下,可外頭人卻不知道他還有‘六擅’,擅書刻、擅丹青、擅弦聲、擅巧辯、擅奇謀……尤擅盜人癡心——商某可否說錯?”
眼尾輕揚,眼波袅轉,往卧房的窗下睨去一眼,一聲“盜人癡心”似乎也別有所指。
“尊主何須自謙,”白祁淺淺一笑,出言回敬,“尊主亦有‘六擅’,擅飲宴、擅風月、擅博戲、擅鬥氣、擅推诿——尤擅哄人上當。”
兩人一來一往缜密工整,滴水不漏。可一個說的是獨占八鬥的曹子建,一個說的卻是涎皮賴臉的登徒兒,還在情在理,辯駁不得,這故友相逢的頭一回合,疏影峰的新主可一點便宜沒讨得。
“哄人上當?這話從何說起?”商陸存心打馬虎眼,嬉笑着展開玉扇,在這白露未晞氣候爽利的早晨,自個兒給自個兒送了點涼風。
白祁微眯了眼睛看着對方,嘴角微微一勾,似笑非笑:“難道不是你将我的行蹤透給了狂歡門,好讓他們上門來找,借此逼我出山。”
“哎呀,只是與你鬧一鬧罷了。”商陸變臉倒快,垂目看一眼轎子上的男子,把滿面薄笑換作正經之色,輕嘆道,“這兩年我遍訪名醫,總盼着能尋到一人治好你的腿傷……”
“不過是陳年舊事,早忘了。”白祁面無表情,在對方開口相求之前就已一口回絕,“關山千裏三年前就已死了,我不會再出刀。”
屋裏的許辰川醒了。
醒了有些時候,夠他将衣衫穿好,也夠他聽見這句話。
心中驀地想起,白昊曾與自己說過,白祁不是不能走,而是不想走,他不是受制于腿傷,而是受困于心結。
“狂歡門倒也有些能耐,原以為這回來尋釁的不過是些蝦兵蟹将,沒想到接到探子來報,他們竟已聯合了崆峒、點蒼等八大門派,不日就将浩浩蕩蕩殺上疏影峰。敵衆我寡,一場血戰在所難免,教中弟子皆已打算以身殉教,所以我此次前來只是問你……”稍停片刻,商陸斂容道,“我只問你,疏影峰而今有難,你會否袖手旁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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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不是教中人,疏影峰是否有難,又與我何幹。”
“那姓顧的已經死了,你又何必自甘淪陷?”口吻急切,便連素來的玩世不恭也從臉上隐去了,“莫不是要我跪下求你,你才肯出山?!”
……
任憑如何激他,求他,辱他,騙他……白祁始終态度堅決,只有一句:“我不會再為任何人出刀。”
這心結系了三年,哪是說解開就能解開。可許辰川聽到這裏仍是心痛,原以為一夜床榻承歡肌膚相親,自己在他心裏總該不同些吧。
他突然就想賭一把。
許辰川推門出屋,正迎上晨風送來的一股桃花香。風雨過後,桃枝清減了不少,可依然有點點殷紅俏立枝頭,惹眼依舊。
商陸意味深長地瞥他一眼,對白祁笑道:“你這鶴園到底多好?竟讓我門下弟子樂不思蜀,流連忘歸?”
許辰川認真拜見了自家尊主,躬身道:“弟子那日回教時就已禀報過尊主,弟子被狂歡門的人偷襲所傷,幸得……關前輩所救。”
這一本正經的模樣,倒惹得商陸開懷大笑,“我就喜歡這孩子凡事兒都頂真得很。”又掉頭去看白祁,“你雖已不是教中人,可許辰川卻是疏影峰門下的弟子,倒不若我這就将他綁上山,他若與我們同生共死,想阿關你如何不能再隔岸觀火了吧?”
商陸這話說得形同玩笑,可心裏還是料定了白祁的心腸不是鐵鑄的,不會坐視許辰川去送死。
許辰川大方回視商陸,也調笑道:“弟子而今一窮二白,還勞煩尊主備下快馬與細軟,弟子也好随尊主同回疏影峰!”
此言一出,商陸與白祁俱是一驚。
“你說什麽?”白祁一時失神,操縱轎子來到許辰川身前,“你這點三腳貓的功夫莫說派不上用場,此刻回去只能是送死。”
“許某功夫不佳是真,可這一年來與師兄弟們相處的日子卻不是假的。”明知是死也要向死而為,這話說得不像是怄氣,倒是真心真意坦坦蕩蕩,“許某幸得師門教誨,于情于義,都不能躲在此處茍且偷安。”
“你曾說自己并非江湖中人,又何必拘泥于一個‘義’字?”白祁語聲冷淡,面色未變,可手指已不由自主捏緊了轎子把手,根根青筋浮于手背。
“我确非江湖中人,這江太急,湖太廣,我終究要回到屬于自己的地方去。”許辰川挑了挑眉,桀然一笑,“那也是打退狂歡門之後的事了。”
“你可知……你可知此一去,便是十成裏頭九成回不來……”四平八穩的語氣到底起了波瀾,話裏竟還多了一絲懇求之意,“你留下……”
“生老病死,自有天數。”許辰川搖了搖頭,一字一句皆如賭咒,“此一去,許辰川與疏影峰輔車相依,同生共死。”
“你既然一心求死,又何必白費我真氣屢次救你。”眼見對方是吃了秤砣勸也勸不回,白祁忽然擡袖,傾注全力朝他劈出一掌——
許辰川從未想過白祁會向自己出手。乍感一股勁烈之氣撲面而來,他第一反應竟不是躲,而是以自己的性命做賭注,生生受着。
終在出掌一瞬,手腕旋動,撤回七分內力。
被掌風逼退數步,直到後背撞在桃樹上,方才勉強站定。
“多謝……多謝前輩手下留情……”許辰川咽下喉頭一口血沫,胸口劇痛漸漸平息,“這條命便算我問你借的。若此次我僥幸能夠生還,定要回來再與你一同賞花……”
正欲跟上商陸離去的步伐,卻在院門口聽見了身後人開口喚他——
“辰川。”
恍惚以為自己聽錯了。
這柔聲一喚,竟是多少不忍心,不舍得。
到底是看一眼少一眼,許辰川轉過頭來凝視白祁——
眼前桃花飄灑,此人此景般般入畫,他暗想縱然到了奈何橋邊,也要提醒自己記得。
而白祁一張臉複又變得漠然,靜靜坐着,淡淡看着,不知所思所想,不見晴雨喜怒。
良久,才聽他道:“你若能回來,是你之幸,我之幸,也是桃花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