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時間像停滞了一般,每一分一秒都長得像永生,陸城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但他全身沒有一絲一毫的力氣,他只能無力地跪在那,頭上是一輪紅色的沒有熱度的太陽,地上的泥土像是浸着血腥味,泥腥混着血腥,散發着死亡的氣息。

但,這應該是他的錯覺,那些人似乎小心地收集着血肉,不管是皮,還是沫,甚至一點點的碎屑都讓他們投進鼎中,有人不斷地添着柴火,鼎中永遠焖煮着肉,四周永遠跪着 人,他們手中捧着碗,眼睛裏有苦痛、有乞求、有內疚、有悔恨、有貪婪、有惡意、也有淚,可他們,都想盛上一碗肉糜,吃進肚中,無人離去。

“我好疼。”

陸城心頭巨痛,猛得擡起頭,班顧看到了他。

“班顧……”

“我好疼。”班顧定定地看着他,他的目光似乎穿過了時空與時間,有形有質地落在他的身上,每一道目光都像鋒利的刀,每一刀都割在他的心髒上。

陸城知道了什麽叫心如刀割,很疼,很痛,超越人的意志。

“疼……”班顧發出細若蚊蠅的呻/吟,他擡起只剩白骨的手臂,無力地伸着手,向陸城求助。

陸城不由自主跟着伸出手,兩眼因為憤怒、因為疼痛,因為怨恨滲出血,它們流過眼尾成兩行血淚,一寸,一點,毫厘……陸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才讓自己的指尖碰到班顧的指骨頂端,潮濕、滑膩、冰冷,它的血肉剛剛被剮的幹淨,只剩下關節間的一點軟組織。

“好疼。”班顧又是一聲輕吟。

陸城咬牙猛得一個用力,将他的“手”握在掌心之中,然後痛哭出聲。

班顧似乎有點不明白指尖傳來的觸感,茫然而詫異,他半支起身,像是要把握着自己手的人看得仔細一些。但下一秒,一對蹒跚而來的祖孫打斷了他的注意力。

“神子,恕我等罪孽深重,神子……恕我……”老人跪在那用頭搶地,哀哀痛哭,祈求寬恕諒解,又摁着孫兒磕頭求饒。

三四歲的小童懵懂無知,學着祖父的樣子跪在地上,嘴內跟着喊:“神子,恕我等罪孽深重,神子恕我。”

班顧仰着面,精致的眉目,華服鋪在那,像灘開的一灘血跡,他的聲音還是少年人特有的清亮,介于雌雄之間。

他,還沒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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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只是一個少年。

但他說:“恕你。”

老人狂喜,連磕幾個頭,撿起地上的碗,跌跌撞撞膝行到人面紋方鼎前,将碗剛剛舉起:“神子恕我。”

守在銅鼎前的士兵面無表情分開架着的長戈,一個祭禮官模樣的長官接過碗,将一勺熱騰騰的肉糜盛在碗中,老人不顧肉湯燙嘴,胡亂吹了幾下,喂進孫兒嘴中,等得一在碗肉糜吃盡,老人重又舉起碗,高喊:“神子已恕我。”祭禮官又盛一勺肉糜給他,老人囫囵倒進肚中,臉上壓抑着狂喜。

“得救了,得救了,得救了。”老人扒開孫子的後頸,欣喜萬分,老淚縱橫。

祭臺四周的人跟着陷入狂喜之中,每個人的臉上都充滿了喜悅,紛紛伏地跪拜:“神子救我,神子救我……”

絕望像潮水一般從四面八方排山倒海似得撲向祭臺,昏昏沉沉的紅日映着這些人的面孔,陸城一張臉一張臉地看過去,每一張都那麽平凡,每一張都那麽猙獰,每一張都那麽不可饒恕。

“班顧……”陸城牢牢握住班顧的手,“我帶你走,我……”他怔了怔,手上的觸感讓他覺得異常,低下頭,班顧被剮得一幹二淨的手臂重新緩慢地生出血肉。

言語堵在陸城的嗓子眼,堵得他完全喘不上氣。

祭臺跪着的人越加興奮欣然,舉起手祈告:“蒼天恕我,有神子在,我們有救了,我們有救了。”

一個巫,或者一個醫,從祭臺下的臺階上慢慢走上來。

陸城手中一空,班顧重又躺在了石臺,華服的一角從石臺上垂落下來,被風一吹,翻起血一樣的紅浪。

垂老的巫幫班顧看了看傷口,摸了摸他的額頭,輕嘆一口氣,對旁邊的祭禮官說:“今天再煮一次。 ”

血色從陸城的臉上褪去,他彎下腰,開始幹嘔,但什麽都吐不出來,心口很痛,痛得他分不清是割傷還是灼燒。

執刀的庖靜靜地侯在一邊,他手上的又快又利,他耐心地等着班顧的手臂長滿血肉,巫将一塊紅布蒙在班顧的眼睛上。庖點了一下,捧着金罐銀盆的女奴慌忙膝行上前,她們負責接肉和血。

壓抑的呻/吟聲從班顧的牙關中洩出,他忽地的轉過頭,被紅布蒙住的雙眼,定定地對着陸城。

“我……好疼。”

這些人,該死。

陸城的尾戒紅得像用火淬過一遍,紅色的線芒蛛網一樣散開,它們箭一樣飛向祭臺四周跪着的人,他想要他們死,一個不留,然而,當它們正要收割人命時,千鈞一發之際,場景驀地變換。

猩紅的太陽從天空消失,取而代之地是一場寒雨,眼前是一座宮殿。陸城站在空地上,伸出手,雨絲落在手中,又冰又涼 。廊下,兩個女奴憂心忡忡在小聲地說着悄悄話。

“神子的左腿還沒長好。”

“多久了?”

“離上次煮肉已經快半月了。”

“還有好多人沒吃到肉糜。”

“若神子的肉不能重生,肉糜許不夠分。”

“怎好?”

“唉,不知呢。 ”

陸城踏上臺階,穿過長廊,推開一間房門,昏暗的房間點着連枝燈,一盞托着一盞,班顧背對着他,安靜地躺在玉席上。陸城慢慢地靠近在他身邊坐下。班顧在看着窗戶,直棂窗外,隐約可見兩只鳥在躲雨。

“班顧,我們該回家了。”陸城輕聲說。

他伸出手,想去輕扶他的臉頰。下一秒,整個宮殿像張濕透的紙一般消融掉,陸城發現他又回到了祭臺。

祭臺的四周仍舊跪滿了人,他們舉着空碗,祈求着肉糜,哭着,喊着,悲喜着。

陸城又看了看天上猩紅的太陽,石臺上躺着的班顧奄奄一息,全沒有了人樣,他的手臂,他的腿,他半邊的身體……華服被棄在一邊,取而代之的是一丈紅紗,堪堪遮擋着他完好的部位。

祭臺上多了一個人,衣飾華貴,許是他們的王。

“王,快一年了,但,我們的民還未曾盡數康複。”垂老的巫悲聲說道。

王拿手掩面:“阿弟……不,神子……不,肉糜夠吃嗎?”

“怕等不及。”巫凄怆地說,“神子的肉并不是取之不竭。”

王更加悲傷了,擺了擺手:“巫主,做主。”他悲痛,“我們不是天佑之民

,不該肖想得不到的神力。”

“這是帝的報複。”巫長嘆。

王苦笑連連:“帝轉世就不是帝,甚至都不是人,我怎能以為食之得……報應。”

巫跪拜:“王的本意,是想讓我等在如此亂世活下去,才觸犯天地間的禁約。”

王仍舊傷心,大概是過于愧疚,不敢多看班顧一眼,頹喪地離開了祭臺。

不知過了多久,天氣變得溫暖,祭臺四周跪得人少了,石臺上蒙着一塊紅布,猛得一看,以為下面什麽也沒有,只有仔細看,才發現隐約有一個人形。

庖将一節腿骨上的肉一點一點刮下來,連軟骨都沒放過,說:“這是最後一次了。”

祭禮官仍舊像往常一樣分好肉,從鼎中刮下最後一勺,揚聲:“還有誰沒有吃到肉糜。”

一個男子牽着一個孩子撲到祭臺上:“我兒不曾吃。”

祭禮官道:“好運道,剩最後一口。”

男子欣喜若狂,忙令兒子跪下。

“不,我不吃。”那孩子拒絕,“我是人,我不吃人肉。”

祭臺上的王、巫、祭禮官怔愣在那,木讷地看着不願吃肉的孩子。

男子急道:“神子的肉,能治病。”

“我是人,我不吃人肉。”那孩子堅持,“只有野獸才吃同類,我不是獸。你們不是病了,你們是瘋了。”

王呆怔:“神子願恕。”

唯一沒吃過肉的孩子仍在堅持:“我不是瘋子,我不是獸,我,不吃人的肉。”他跳下祭臺,往荒野跑去,沒多久就消失在連綿的群山之中。

陸城看王站在祭臺上,久久地注視着孩子消失的方向,好似萬年後才踉跄地抱起班顧的殘骨,登車回到宮殿。班顧素白的骨架被擺放在玉席上,王親手為他穿上斂服,親手送他入石棺之中,親手推上棺蓋。

一座無字的墓。

外面萬民送行,他們伏在地上痛哭、哀悼,哭得将要昏厥過去。

陸城冷笑一聲,重新回到無字墓中,躺進石棺裏面,将班顧骸骨擁入懷中:“班顧,可以回去了。”

班顧托着腮,面條似得挂靠着廊柱,百無聊賴:“啊,陸城好慢,我的死因這麽複雜,要查這麽久?祝宵,特物處的電腦能玩游戲嗎?”

“掃雷?蜘蛛紙牌?”祝宵将煙屁股投進杯子裏。

“動作游戲?”

“沒有。”

“我可以下載一個嗎?”

“沒網速。”

班顧翻翻白眼:“算了,我去地宮看看。”他把小白往祝宵懷裏一塞,正要走,拍拍腦門,“等下,我去便利店買瓶冰闊樂帶下去,薯片也來一包。”

祝宵啞然,目送班顧飄走,也疑惑:“确實有點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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