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并肩而立麽。

楚君瑞淺淺笑了笑,床前點燃的鎏金攀鳳燭臺,似乎是從她的天方合處拿來的。“噼”的一聲,蠟燭爆了個火花,讓她微微眯眯眼,轉過頭去看床幔。因為是普濟寺的廂房,沒有繁瑣的繡花,可單這瞧着似粗布般的床帏,恰是從吳國進貢得來,說是水火不侵。

諜報上說,吳國給楚國的禮單,一模一樣的,也給了一份去九域。

九域啊,楚君瑞心道,那年她困在素圖,又因為圖格慶的堅持,莫名其妙冠上他女人的名頭,被送去素起,同其他的女人住在一起。

***

“這到底是怎麽了,非奴非夫人的,就這麽讓伺候在塢諾夫人身邊了。”

楚君瑞端着盆熱水,在帳外定定站住腳步,等帳內人又笑言了幾句,才若無其事地掀開簾子走了進去。

帳內熏着上好的炭火,錫制的炭爐上,架着銀碟,裏頭放着些微的文對咪。一絲淡而微辛的氣味,混合着暖意,充斥在帳中。簾子放下,将帳內的溫暖與外頭草原的夜涼隔絕。

她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含含糊糊行了禮,目不斜視地走到塢諾身前:“蓮香伺候塢諾夫人更衣。”

忽頓珠混在一堆女人之間,她擡眼看向楚君瑞,掩嘴咳了幾聲,半說笑半怪罪:“妹妹,你來了那麽久,怎麽連行禮的事情,還莫有學會。”

楚君瑞緩緩轉臉,淡淡瞥向她,還未開口,塢諾先打斷她們:“有沒有圖格慶的消息?”這句話,卻是在問君瑞。

“恩,”楚君瑞半屈膝,扶起躺在床上的塢諾,替她松了辮子,拿牛角的篦子,沾了熱水,細細地梳,“二王子來信,說是正在素彌觐見王上。等事情了結,便能回來看您。”

“也不知我這身子能不能撐到他回來的那天。”塢諾長籲口氣,楚君瑞禁不住仔細去瞧她,見她不過近四十的年紀,可鬓角已染了雪霜。何況那雙眼,淺褐的眸子中早沒了神采,渾濁黯淡。

“塢諾夫人,您別多想,不如,不如忽頓珠去素彌給二王子帶個口信可好?”

“你?”

塢諾用力抓着楚君瑞的手,拼命坐直身體,那黯淡的眼眸掃向忽頓珠,定定在她臉上繞了一圈,忽又笑了起來。

“我的王兒怎麽娶了你這種不知進退的女人。”

忽頓珠一驚,慌慌忙忙從旁邊的毛氈上站起,走到塢諾眼前,伏地跪倒。

塢諾淡淡掃視坐在她周圍的一圈女人,咳了幾聲,喚了個名字:“索吉,你該回你爹爹那裏看看了。”

索吉一怔,越衆而出半躬身詢問:“塢諾夫人是要索吉帶什麽話麽?”

“你去看看你爹爹,還有你那些好兄長,去去便回。不用說什麽話。”

又連連吩咐了另外四五個女人,最後停頓了好一會,塢諾才将眼神再次放到忽頓珠身上。

“我記得是我兒将你從你叔父手裏救出來。這麽多年了,看你也忘了。”

“忽頓珠怎會忘記二王子的恩德。”忽頓珠擡起頭,看向塢諾,“若不是塢諾夫人開恩,允忽頓珠留在二王子身邊,此時的忽頓珠只怕已是一具枯骨。”

“既然如此,你且記着今日說的話。過陣子就是你報恩的機會。”塢諾收了話,揚揚手,“都回去罷。蓮香,你留着。”

楚君瑞“是”了聲,扶着塢諾緩緩躺下,熄滅帳中火燭,只在帳外留了盞馬燈。一時間,只能見到帳中央,那炭爐隐隐的紅色火光,耳邊偶爾傳來炭火“噼啪”的聲音。

她抱膝靠在炭爐邊坐着,圖格慶将她丢在素起,已是半月有餘。那半月裏,她倒是大半時間在塢諾的帳中度過。想尋她麻煩的女人,看在塢諾夫人的面上,也會稍許收斂一些。除了日夜勞累,伺候塢諾夫人,其餘的,倒也沒受什麽委屈。

“你剛才說得口信,是真是假?”塢諾在榻上淡淡開口。

楚君瑞擡起眼,依然抱着膝,平靜回應:“假的。自二王子踏進素彌,便再無音訊傳來。”

“哼,你倒曉得穩住人心。唉,想必王上真的不大好了。”塢諾嘆了口氣,睜着雙目看着尖起的帳頂,“我兒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我只想在死前見他一面。”

楚君瑞頭靠在膝蓋上,聽着塢諾的感嘆,突然冒出一股疑惑,不曉得母後憤而撞柱時,有沒有想要見她兒女的念頭。咽了記口水,那帳內熏得極熱,喉嚨情不自禁幹澀起來。

嘶啞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清晰。“只要你們都活着,總是能見面。”

能活着,再怎麽難,都能想辦法見面。只要活着呵。

随後,兩人都沉默起來。楚君瑞默默出神,她現在睡得極淺,每天晚上不過眯一會,便會睜着眼睛,一直等到天亮。人比出京時,瘦了整整一圈,臉頰都削下去,露出小小的下巴,而那雙晶亮的黑眸,更是顯眼。膚色甚至比之前還要凝白,不,應是有些病态的白色。像挂在天際的月牙梢,繞着些微的瑩白。

這天晚上,她幾乎沒有入睡,似夢似醒的一陣,總覺得塢諾的話,是種不吉利的預言。到了下半夜,耳邊似乎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響,她擡起頭,發現帳中的原本可以燃一整晚的木炭,居然熄滅了。

涼意順着帳簾的縫隙,“嘶嘶”湧入賬裏。她禁不住抱着肩膀打了個冷戰,站起身拿出炭火盆,便想去換上一份。可等帳簾掀開,迎面便是排列整齊的軍馬。那當首的,卻是那理應陪着圖格慶的烏爾都。

兩人大約都沒想到會撞得正着。烏爾都揚武揚威的來,怎奈是天意作弄,卻在端着炭火盆的君瑞面前,變成笑話一場。他惱怒起來,對左右的侍衛呼呼喝喝,那些侍衛一拱手,各自列隊圍住其他女眷的帳篷。

一時間,雞飛狗跳,女人凄厲的哭喊聲,惡毒的叫罵聲不絕于耳。

君瑞站在那裏,看着四周猛然間的火把燃起,将清冷月色趕得幹淨。不免心驚,圖格慶,敗了嗎?

“進去。”

烏爾都冷冷點了點下巴。君瑞嗤笑一聲,轉過身走進大帳。塢諾夫人已經在床上坐直,驚恐地盯着君瑞,希望能從她臉上看出一絲半點的端倪。不過眨眼功夫,她就看見尾随君瑞身後的烏爾都。塢諾似乎愣了下,半晌才醒悟般,繼而咬牙切齒,“是你。”手指着烏爾都,顫抖得厲害,突然人往後一仰,用力抓着衣襟,仰着頭,張大嘴喘息着,似乎腔內的空氣,稀薄的無以為繼。

“塢諾夫人。”

君瑞快速跑到她身邊,替她解開衣襟上的扣子,扶着她躺平。冷冷轉過頭,直視烏爾都,淡淡問道:“你來,所為何事?”

“紮西裏王,薨了。新王恩賜,令塢諾夫人陪葬。”烏爾都嘴角勾起冷漠的笑,“這是至上的尊榮。塢諾夫人,等明日午後,便是您伴駕之時。”

冰冷宣告完,轉過身又看向君瑞:“大王子,不,王上聽聞二王子獲得異國美人,很是好奇。等明日伺候塢諾夫人伴駕之後,請您随在下回素彌觐見王上。”

“嗯。”君瑞微微額首,沒有烏爾都料想中的哭鬧,甚至連半點冷言冷語的反駁都無。她輕輕答應後,又轉過身,跪坐在塢諾夫人床邊,淡淡說道,“既然烏爾都大人話也說完了,就請吧。”

“晚了,我晚了一步啊。”塢諾閉着眼,喃喃自語,“早就該在我兒去素彌時,便做打算。我怎麽那麽蠢,害了我兒啊。”

楚君瑞沉默着,塢諾帶着哭腔的自語,像是将君瑞心中的懊惱,都未曾同君德說過的自責,一并哭了出來。要是早做打算的話,或許一切都會不同。

永生都不會忘記的噩夢啊。想起那天綠影婆娑,夏蟬在樹枝上拼死的叫嚷,君德興沖沖拉着她去禦花園戲水。轉身時,她恰好看見青衣,母後的侍女,鬼鬼祟祟從偏殿出來。

可念頭不過一閃而過,等他們從禦花園游戲回來,便見青衣手捧一個貼着鬼畫符的木偶,跪在一邊。她身後,偏殿的大門敞開着,像是張開嘴,會吞噬人命的怪物。

一瞬間,鮮血濺滿眼前,一眨眼,從雲端落入污泥。

君瑞用力閉了閉眼睛,将滿腔的苦楚,硬生生地逼了回去。帳外傳來軍士嬉笑的聲音,夾雜着女眷拼命的叫罵哭喊,讓她如墜冰窖。她蹭地站起身,走了幾步,卻突然猶豫起來。

“別去。”塢諾夫人低低喚了聲,“那些肮髒的把戲,你別看。”

她緩緩轉過身,喚了聲“夫人”,卻沒有話出口。塢諾冷笑幾聲:“若是我兒得了大位,也會如此對待木裏鄂的女眷。”

天亮得極快,等烏爾都端着毒酒進帳,塢諾夫人身體已經冷了多時。君瑞抱膝坐在床榻邊,見烏爾都進來,站起身,伸手理了理蓬松的發:“走罷。”

馬蹄“篤篤”的聲響,似乎一下一下踩在君瑞的心中。何去何從,正如胯下的馬一般,只能随着牽缰繩的手,又哪裏能有自己的主張。迷迷茫茫中,也不知行了多久,烏爾都在身側拉緊缰繩,讓馬停了下來。

“姑娘,”烏爾都對君瑞的稱呼有絲猶豫,片刻後才喚了聲,“已近王帳。”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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