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賈政近日事忙,好容易得了閑,回來便去趙姨娘處歇息玩笑,趙姨娘見他疲累,揉肩捏背,殷勤備至,待他疏散之際,卻輕巧提起話頭,說見到寶玉往寶釵那去,又不知哪裏一點靈光閃現,并不直言寶玉的惡行,反而盛贊他和親戚走得近,又說寶釵賢惠等語,把賈政氣得七竅生煙,忙忙去了書房,喝叫拿了寶玉來,外面仆人不敢違逆,一面叫寶玉,一面回報賈母,偏生賈母午睡過頭了,這會子才起來,衆人并不敢直入回報,只任寶玉去了書房,賈政一聲:“跪下!”
把寶玉唬得爬在地上,賈政因問:“怎麽不在學裏,又在園子裏游蕩?”
寶玉聽這話頭不對,慢慢道:“薛家姨媽設了席請宴,才從學裏出來的,下午已經回去讀書了,并不曾游蕩。”
賈政冷笑道:“讀書的話從你口中說出來,真是要笑死人了。”
寶玉也是靈機一動,乍着膽子道:“真是讀書的,因明年要開筆學文,薛姨媽家表姐薦了一本古文書,說是極好的,兒子借了來看,想說背一二十篇好的在肚裏,日後寫文時候,有個框架,再往裏面填字,便不慌張。”
這本是寶釵今日評點文章之言,他聽了一耳朵,随口借來,倒把賈政說得眼前一亮,思想這兒子何時竟有如此慧根,難道是天佑我家,使還可再興旺一代?心內得意,面上越發冷峻,呵斥道:“你那點子學問,快不要把‘開筆’二字提起!四書都未背熟,便想要作文了,說出去要笑煞人了!且你這小小年紀,又有何眼光筆力,竟敢評價起旁人的文章了,荒唐!”
寶玉被他一罵,只低頭不敢說話,哪想賈政得意不到片刻,又想薛姨媽是商賈人家,推薦的書未必可靠,又問書名。
寶玉回道:“是《古文觀止》。”
賈政聽了名字,略一點頭,道:“你一下午,都看了些什麽?說不出來,仔細你的皮!”
寶玉只得把《六國論》背誦了一遍,中間多有錯漏,大體是不錯的。賈政見他确實背出一文,越發歡喜,又問微言大義。
寶玉下午時候指點文字,意氣風發,這時卻不敢把自己那點謬論拿出來激惹老父,眼珠一轉,把李纨、寶釵、惜春的點評綜說了一通,賈政聽得雖是平常文人見識,卻喜黃口小兒既能背誦,又能解義,捋須微笑,口內只是罵道:“一點子小孩子見識,也敢賣弄!還不快出去!以後再不許私自從學裏回家,不然我捶死你!”
寶玉如蒙大赦,退出去,隔得老遠方一跳三尺高,正好遇着老太太派婆子丫鬟來接他,見他完好地出來,都自歡喜,衆星捧月一般迎回去,先向賈母問好。
賈母兒啊肉啊喊個不住,又摸他的臉道:“可憐見的,被你父親吓得臉都煞白了,快換身衣裳,喝口茶潤潤。”
一疊聲讓丫頭婆子去拿東西伺候,好一會寶玉方脫身出來,到隔壁看黛玉,見她正在那裏托腮出神,伸手在她眼前一晃,道:“想什麽呢?”
黛玉一驚,道:“你回來了?老爺沒發火罷?”
寶玉搖頭,見她面前攤着一本《傳習錄》,內中夾着一張薛濤箋,上面字跡娟秀,依稀有些眼熟,伸手要拿,被黛玉劈手奪過,嗔道:“女兒家的東西,你怎麽好說拿就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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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見她和自己生分,心中一黯,垂頭道:“我不知你這麽在意。”
黛玉見他低落,也不好意思,便岔開話題道:“老爺問你什麽了?”
寶玉想起父親便笑道:“說來還虧了寶姐姐。”把賈政考問等語與她細說,又說要親上門謝謝寶釵,黛玉道:“咱們一下午玩鬧的話都能應付過老爺,你平時但凡十日裏抽一二日用功些,哪怕剩下的都只是玩呢,又何至于此。”
這原是寶釵說過的老話,寶玉從前最不喜聽的,此刻聽黛玉講,卻一嘆道:“話是這麽說,學裏的先生講課太悶,實在不及姐妹們遠甚,我也學不進去。”
黛玉見他忽然轉了性子,也是訝異,又想他上進乃是好事,便順着他道:“那我們書社開的時候,都叫你便是。”又道:“寶姐姐給我許多書,我都沒看完,正好也可以帶在書社裏,大家一起讨論。”
寶玉道:“《傳習錄》也是寶姐姐給的?”
黛玉大不自在地嗯了一聲,推他道:“天黑了,你快出去,我要睡了。”
寶玉明明見還沒到睡覺的時候,被黛玉嫌棄,只能慢慢挪出去,黛玉等他走了,又把那書打開,拿出薛濤箋,上面寶釵字跡宛然,所說不過是叮囑她看書有節,每一二時辰要松散一番,又囑咐她晚上早睡,要拿被子蓋住肚子,啰哩啰嗦,用蠅頭小楷寫了整整一張紙,然而關心之情,躍然紙上,又想起白日裏寶釵的巧笑倩兮,并寶玉看她自己生氣一節,只覺芳心如亂,不知何所以然,便照寶釵的囑咐把書收了,出去和那鹦哥說話。那鹦哥被她教得極伶俐,見她出來便喊:“颦兒,颦兒。”又搖頭晃腦道:“仔細壞了眼睛。”
最後一句卻是寶釵口吻,把黛玉吓了一跳,拿瓜子扔這鳥兒道:“好畜生,連你也學她!”那鹦哥撲騰着飛起,把瓜子扇得四處飛舞,又不斷道:“壞了眼睛!壞了眼睛!”把丫頭婆子笑倒一地,黛玉也掌不住笑,不再扔它,把瓜子剝了自己吃,誰知那鳥兒似通靈一般,又上蹿下跳地道:“正經的飯不吃飯,光吃點心!光吃點心!”
黛玉笑得前仰後合,紫鵑從她手裏把瓜子都收了,笑道:“姑娘你看,連鳥兒都看不下去了,快別吃了。不然明兒這鳥兒一準向寶姑娘報信,姑娘白得一日念叨,何苦呢?”
黛玉道:“你們都欺負我,連個鳥兒都欺負我。”
話音未落,聽見寶釵笑吟吟道:“誰敢欺負林大姑娘?說出來,我替你罵他!”
黛玉驚道:“你怎麽來了?”
寶釵道:“我想起來忘了把你的書收走了,正好飯後消食,就走過來。”徑自入內,把《傳習錄》收走,出門的時候看一眼黛玉,又見地上有瓜子,便問紫鵑:“今日可用了多少飯?”
紫鵑道:“只得小半碗米飯,還是拿寶姑娘送的腌青瓜哄了才用的。”
寶釵便蹙眉道:“正經的飯不吃飯,淨吃些點心!到時候胃不好,又要哭。”
衆人聽她和那鹦哥說的話并無二致,又都轟然笑了,黛玉又羞又氣,嘟哝道:“半碗還不夠,難道要學那村野農婦的海量不成!”
寶釵只作聽不見,吩咐紫鵑把點心果子都收起來,不許她吃,站着想了一回,又走到床頭,從枕頭邊上摸出一本筆記,方在黛玉幽怨的眼神中施施然而去,臨走尚不忘了逗一逗那鹦哥,把黛玉恨得跺腳,只能悶頭洗漱,和紫鵑抱怨一回,倒在床上去睡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