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暮春午後,天時靜好,院中莺飛蝶舞,百花争豔,一派生機勃勃。黛玉院中當值的小丫頭們,一人在熱着燕窩粥的小爐子旁昏昏欲睡,一人在鹦鹉架下靠着柱子眼皮半睜半開,還有幾個在外頭低聲說話,臉上雖不敢很帶出來,那笑意卻是怎麽也遮掩不住的。

紫鵑站在門首,掃一眼這些不知愁滋味的小丫頭子,微微嘆了一口氣,眼光瞥向室內,寶釵進去已經有些時候了,起初她還聽見裏面低低的說話聲,這會子裏頭卻靜悄悄的一聲也不聞了。

紫鵑煩躁地在門外走了一圈,把打瞌睡的兩個人叫醒,說話的那幾個乖覺,早自己先一哄而散了。阿蠹撲騰着翅膀上下跳了幾下,忽然叫道:“寶玉!寶玉!”

紫鵑向外頭一望,看見寶玉快步過來,見了她先問:“她們都在裏面?”

紫鵑知道他說的是誰,點了點頭,寶玉要進去時,卻被她攔住,紫鵑揚着聲報了一聲:“姑娘,寶二爺來了!”聽見裏面黛玉道:“請進。”方讓開。

寶玉一時又心酸起來,慢慢踱着進去,望見黛玉斜靠在寶釵肩上,寶釵兩臂側摟着她,右手輕輕在她左手臂上來回撫摸。

寶玉本是為安慰黛玉來的,見這情形,再說什麽倒顯得多餘,便向寶釵一禮,對黛玉道:“老太太已經發了話,叫琏二哥帶人送你回去,那位王太醫的師弟正好也要回鄉省親,也勞煩他多走一段,去看看林姑父。”

寶釵見他好像忽然長大一般,說話比之以往都要穩重周到不少,微一點頭道:“勞煩你。”又道:“你自己坐吧。”

寶玉見她一副主人翁姿态,也說不出心中是何滋味,慢慢地坐下,勸黛玉道:“那位郎中說是京中聲譽極好,因年資未到,還未選入供奉,但是已經在太醫院行走,待這次省親歸來,就要授官的,有他在,林姑父想必不日就能好起來。”

誰知黛玉才剛聽寶釵遍敘前情,正是心灰意冷的時候,又怨憤前世寶玉帶累了她與寶釵二人,聽了寶玉的話就冷笑道:“難道江南沒有好醫士,還要特地從京城帶一個回去不成!若是這樣,那我父親趁早也不要待在江南了,和我一樣早早進京,住在你家裏托你府上庇佑是正經。”

寶玉倒也不生氣,反而看寶釵道:“寶姐姐,我想琏二哥是沒出過遠門的人,我們府上家奴路上也未必熟悉,我想姐姐家裏人都是南來北往買進賣出的,道路熟稔,不知能不能請姐姐和姨媽說說,派一二老仆為他們引路。”

寶釵不意他居然能說出這話,倒不好說自己已經想到,只要多誇誇他,好叫他日後再接再厲才好,便點頭道:“我回去和媽說,不單老仆,我家裏還有幾個略通醫術的婆子,我也叫她們跟着,颦兒身子不好,有她們看着我放心些。”

寶玉見她想得周到,才放下心來,看一眼黛玉,想要再多和她說說話,到底什麽也沒說,就拱手告辭,自己回去了。

寶釵等寶玉走了,依舊摟着黛玉,也不拿虛話哄她,只繼續靜靜讓她靠着。

黛玉自己漸漸的倒好了,支起身子,問寶釵道:“姐姐說他們當初用了我的嫁妝銀子修那個大觀園?”

寶釵一聽她問這事,就知道她這一陣已經過去了,點頭道:“本來你若是嫁給寶玉,這錢被他們花了也就花了,不當什麽,但這輩子,你是定然不會嫁給寶玉的,這錢,也絕不能叫他們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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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點點頭,因父親還在,她就在想父親身後之事,未免又湧出一陣心酸愧疚,寶釵知道她的心思,拍了拍她的手道:“我的想法,不讓賈家拿了拿筆銀子,倒并不是心疼那點子錢。如今這世道,你一個孤女,錢財夠用即可,家資太厚,反而如匹夫懷璧之罪了!再說老太太那裏還留着你和寶玉的婚嫁銀子呢,只要沒有後來那事,你和寶玉,怎麽也窮不了。我憂慮的,是賈家拿了銀子以後的事,家裏出了皇妃,往來皆是王公貴戚,你看滿府裏的爺們,哪個配得上這般煊赫權勢!再者說句大逆不道的話,這世上焉有萬世不易之朝、千年不散之族?舊時王、謝,前朝張、沐、徐、朱,如今又何在?要我說,這潑天富貴,才是賈府的殺機,賈府的殺機,亦是我等的殺機。”

黛玉點頭道:“我明白,所以還想請姐姐幫我一遭。”

寶釵笑道:“你我之間,還要說得這麽客氣做什麽?”

黛玉道:“只因我求姐姐這遭,事關重大,所以我不得不慎重。”

寶釵見她鄭重,便直起身子看她。黛玉緩緩道:“我想請姐姐派幾個家人跟我去,最好是江南那邊,熟悉當地人情風物,又會算賬的,我想說服父親,一方面廣置祭田,扶植家學子弟,一方面以薛大哥哥的名義,在蘇州置辦些房産田宅,倘若我父親不幸過身,我是在室之女,本就可以繼承錢財,父親替族裏置辦祭田,宗族裏長輩得了好處,處置家産的時候多少要顧及我一些,我不要多分錢財,只望着族裏幫我管理産業,以薛大哥哥的名字置産也是此意。如此我名下有産業、薛大哥哥那裏有産業、族中替我管着些産業、賈府也替我存着些産業,再有寶姐姐你和老祖宗替我存些私房,這麽多處打算,總不至于處處落空罷!就處處落空,那也只能認了。”

寶釵以為然,只是不贊同以薛蟠的名義買地,道:“你肯信我哥哥,那是看着我的面子,只是連我自己都不能對我哥哥打包票,何況是你!再則他畢竟是個外姓,以他的名頭買地,林姑父該怎麽想呢?不如請林姑父從宗族裏置一過繼之子,倒是長久之計。”

黛玉苦笑道:“我父親這麽多年無子,你道他沒想過這些事麽!只是我們已經是數代單傳之家,親族凋零,縱有幾個還有來往的子弟,不是家風不好,就是年紀太大,我父親選了這麽些年也沒選出個好的來,現在倉促之下,如何能得?若是說用親戚的名字買東西,一則他們與我們走動不多,二則這是有好處的事情,你給了這個家,那個家裏就要議論,本來是敦親之舉,結果反倒惹出糾紛來,倒違了我的本意了。”

寶釵聽說才罷,只道:“你放心,一應人手,都包在我身上。回頭我叫莺兒給你送個單子,各人名姓家世、擅長哪樣,都寫在上面,你自己看看。”

黛玉知道這些都并非一日可得,可見寶釵之用心,于心中苦澀之處驀地生出一點點甘甜來,不由伸手握住寶釵,兩人十指相扣,相視一笑,其他一切,盡不須再提。

林海之信既出,賈母雖依依不舍,卻也立着賈琏打點行程,護送黛玉南下。寶釵從前便暗自備下會算賬、懂買賣、尚算忠心之家人,本是為自家打算,此時正好先給黛玉差遣,因禀過薛姨媽,又親自寫了一封信給薛蟠,殷殷囑咐,百般盤算,方送黛玉回去了。

原來林海自納妾之後,衣食起居有人打點,身子較之從前本已是好得多了,到年尾考察薛蟠,見他功課倒也差強人意,恰好又有同年在金陵點學政,便打發薛蟠往原籍去考試,同時叫家人掣着自己的書信前往拜見,是防薛蟠萬一不中之意。

誰知薛蟠倒争氣,以倒數第四的名頭入學,他是志得意滿,恨不能立馬再去考個秀才,林海也想乘着同年在彼,替薛蟠謀個出身,免得人家說他林某人門下出來的,連個秀才都考不上,忒也丢份。

怎奈天又不從人願,林海這位同年正當壯年,卻罹患重症,未及一展宏圖,已經卧床不起,不上一月,竟是撒手西去,丢下一個獨生兒子,前幾日還是官府少爺、人人稱羨,倏然就變成失父之孤、無依無靠了。林海見不是事,因寫信叫薛蟠前去幫忙料理,自己也特地前往祭奠一番,又因他自己也只得一個髫齡的女兒,身子又不大好,不免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感慨之下,回來便有些感風,不上幾日,就昏昏沉沉,不能上衙了。那姨娘姓方,卻是個實心的人,因林海待她頗為禮遇,對家人也頗照顧,她感念林海之恩,素日服侍盡心盡力,飲食起居,都是親力親為,從不肯假于人手,又因林海總提起黛玉,她便想林海獨生一個女兒,這病情十有□□是思念女兒所致,倒不如請黛玉回來見一見,說不準就好了,因此自作主張,打發人寫了信去京中請黛玉回來,殊不知倒惹了千裏之外一場大風波,也是湊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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