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禁書?★
在客回到空桑山,天光初亮,略起寒風。他落在自己院中,遠遠回望了一眼這倉皇秋景,目色在涼風裏飄遠。
他撩袍踏上竹木樓梯,往自己房中去,轉角處遇到下樓來的師嬸兒,她屈膝行禮,他點頭而過。
他徑直上樓,坐在窗邊書案旁,把收集來的幾粒隕星藏在一只小巧的木色中曲石盒裏。
重霄來時,在客正在小書房裏研究一本講遠古星宿的圖譜。師嬸兒引他進來,他馬上把書冊收進了書閣,爾後回身與他相對坐在暖光裏。
“聽說在客師父出了一趟遠門,今日才歸。”重霄先開口。
“聽說神君也出了一趟遠門。”在客在身旁茶爐上盯着沸水,了了回應。
“嗯,”重霄有備而來,他不急不緩的解釋:“我才去了一趟扶南域,昨日夜半回來。”
聽到“扶南域”三個字,在客倒茶的手,頓了頓,重霄看在眼裏,他接着在說:“今日剛好,大師父帶着竹栖回來,我送未緩去兩歧殿,與大師父閑聊了幾句,說起當年,在客師父還是我父親親自幾番延請上山,為弟子們教授文史一課的。”他垂首看了看眼前茶盅,清煙逸出,茶煙袅袅,他話說到這兒,并未往下再說。
在客面色微凝,重霄探究他過去的身份,投石問路之意明顯,他只擡頭來淡淡笑了笑,回應道:“老神尊于我有知遇之恩,在客感激在心。”他順着他的話,把話題岔出去,不肯深談。
重霄聽着,并不真的打算同他繞彎子,他自從知道有人替未緩換過眼,這個人,他一直斷定,就是在客師父,至于他和員丘氏的關系,他尚不清楚,但那夜在大雨之中守望她的人,一定與她關系匪淺。
重霄看了對面一眼,直言道:“未緩中的蜂毒,傷了眼睛。她這雙眼睛,着實是傷不得的,如今受了影響,不日将會失明。”
在客放下手中茶盞,眼中浮起憂色,緩兒中毒,他本有些不放心,果然,還是波及到了眼睛。緩兒若沒了眼睛,世界便沒了光……
他眼光裏看了看重霄,他目色平靜無風無浪,他能這樣問,自然是知道了許多緩兒的事情。在客思忖了一瞬,偏身來望了一眼近旁的書閣,向重霄鄭重道:“我有一部好書,生于名門起于望族,但可惜是部禁書,神君可敢留在身邊麽?”
重霄并未看他書閣,他聲色微沉,回應道:“衆裏尋得,愛不釋手,願力盡所能護她周全,從此以後絕不放手。”
很好,他有這番心意便好,在客心中松了松,想說什麽,尚未開口,聽見重霄先說話。
他問道:“在客師父當年替她換眼,想來頗費了一番心力,若重來一次,自然應當比上一次更好,對麽?”
他是想……再替她換一次眼!在客心中震動,再換一次,他可知道,普通的眼睛于緩兒是無用的。
“她的身份,我信不過旁的人,只好還是來請在客師父,“離珠之目”我親自去取,勞師父為她操刀。”重霄言辭懇切。
在客卻微怔在那兒,這流年時光苒苒,他想他是在這山裏住得太久了,已然被抛在了時光之外。眼前這位,他當年初上空桑山時,他還只是個目光不定的少年;是啊,這麽多年過去,他出入沙場進退天庭,早已是名副其實的東方天神了。
那年,他一人在昆侖山外,與九首開明獸正面遭遇,纏鬥到遍體鱗傷,入琅玕之圍,不惜散盡修為,取“離珠之目”。他唯有活着回去,才能救下她最後一絲複明的可能。那時,他獨去獨歸,無人襄助。
今日,便不用他再親自前往了,他有些恍惚,緩兒的選擇沒錯,重霄确是良人。可這前路茫茫,他真替他們憂心。
在客并未多言,馬上起身,鋪開紙墨,提筆畫出入“琅玕之圍”的詳細路線。重霄轉過茶桌,立在他身後,看他步驟清晰、出入有序,不覺心中驚嘆,當年替她取“離珠之目”的人竟是在客師父本人,他到底是誰!
在客邊畫邊提醒重霄:“開明獸不只一頭,在昆侖山外逡巡不定,若有人能替你引開它們最好,不要與它們正面交鋒;盡快入琅玕之圍,離珠三頭六目極其警覺,千萬當心,一旦驚動他,再想找他就難了,只能一擊而中。”
他們這裏在周密的商議取眼之事,要被換眼的人正無知無覺。未緩因為竹栖難得回來,趕着來兩歧殿看她。她們坐在內房裏閑聊,竹栖打着哈欠,抓了抓自己頭發,發着牢騷:“撐船倒也不算什麽,我就是不知怎麽,特別困,像是夜裏替我哥打更去了,根本沒睡似的。”
未緩聽了忍不住要笑,比劃着表示:你這話要是被你哥聽見,他準要氣死了,他是真的夜不能眠,熬得兩只眼眶都黑了呢。
竹栖看了也哈哈一笑,起身來自己倒了杯冷茶捧在手裏,醒醒神兒,腰間挂着的虎紋銅鈴随着她走動發出一絲沉郁的撞鈴聲。
說起她哥,她想起來,向未緩道:“你聽說了麽?中融國境上正要開戰,十分不太平,大師父要招我哥回來了,據說,是神君的吩咐,讓先教授術法呢,我哥肯定很高興,他早就想學了。”
嗯,未緩跟着點了點頭,竹游這心性,十分适合研習術法、使用法器,如今能得大師父親授,很是得宜。
竹栖轉而說起她最愛聊得話題,她說:“這段時間,人境實在無趣,連溫先生也不在,每日裏看那些人來來往往吃飯睡覺打孩子,真是疲憊得很。”
未緩坐在窗下,一片稀薄的日光裏,她擡手寫着:我覺得做人挺好,忙忙碌碌吵吵鬧鬧,回頭來想……
她還沒寫完,竹栖就搖着頭表示着不同意:“做人有什麽好的,朝生暮死一眨眼,什麽都沒做成呢,就到頭了。”
嗬!這下山游歷果然是進益大,未緩眨了眨眼睛,寫着問她:你倒是想做成什麽呢?要用上一輩子麽?
把竹栖問得一愣,她思量着說:“我就是什麽都沒想好呢,才覺得一眨眼不夠用,光想要做什麽,就花掉半輩子……”
呵呵呵,未緩看着她直笑,青岩石的地板上,她自己身影倚着半邊窗框一顫一顫。
竹栖沒想到,這麽點距離,神君還親自來接未緩,她看着他們攜手而去的身影,心裏有一點替未緩高興,她這聽不見的毛病,神君正好愛清靜,這該不是天造地設吧。她迷迷瞪瞪的想着,四下無人,趴在床頭上睡去了。
重霄陪未緩回空拂殿去,路上同她說起:“在客師父來過了,說他在外求證了一副新方子回來,正好可以根治你眼睛的毛病,晚些時候,請他上來一趟,再替你看一看,若那方法得用,趁着此番也是受了損,一起根治了吧。”
嗯,師叔當然是最知道她眼睛的問題的,未緩點了點頭,寫着問他:“什麽辦法?是新藥方麽?”
重霄只含笑看着她:“對,在客師父醫道精深,自然是比你那文莖果子有用。”
好好說話,幹嘛重提舊事。未緩瞪了他一眼,不再多言。看見他說:“不過,我剛好接了一樁公務,下屬幾處小國間正起戰火,明日起仍要外出幾天。”
要很久麽?她趕着問他,眼中頗有憂色。
自從父親殒身之後,他孤身一人,來來去去,上天入地,許久沒有人為他擔憂過了。他駐足來看着她,搖頭安撫她:“不用,很快就回來。”
然而他回來得并沒有很快,一來昆侖山太遠,來回很花了一些時間;二來他為了謹慎起見,特地在琅玕之外,觀察了幾天開明獸的動向。
在客師父說的沒錯,圍繞琅玕樹,一共有九只開明獸,每只開明獸九頭人面,肅目而立、環視昆侖。他此番為着一樁私事,不便帶兵而來,同往的只有越無有和廣拾兩人。
依照先時議定的對策,重霄留下他們二人引開守山巨獸,一人飛速騰向雲端,入琅玕之圍,去找三頭六目的飼樹人離珠。
琅玕神木,萬萬年開花,萬萬年結果,果實如珠玉,專供鳳凰神鳥取食,周遭有圓光護持。重霄初入時,身上銀甲罩衣折射出明耀的光線,映上琅玕樹繁複枝葉,一瞬光亮劃過。“不好!”他馬上警覺地退後一步,讓到圍圈之外,略加思索,擡手解下甲衣,只着輕袍入內。
他飛身登上主杆,在重重煙瘴和迷離枝葉裏找離珠身影,聽說離珠善移形之術,蹤跡閃爍眨眼之間。他要取他的眼睛,不能驚動了本尊,徒手在枝幹間無聲攀越。終于在樹冠不遠處,發現三頭人身影,他警覺異常,重霄尚未看清他面目表情,他已閃身不見。
幸而他一向目力極好,騰身上前緊追不舍。漸漸越追越近,原來離珠的三頭臉孔各不相同,一面是男、一面是女、一面是一幅老者眉目。重霄此番有備而來,在外并未經受開明獸的糾纏,直上琅玕,耐力上佳,足可與他拼上一拼。
他全神追趕離珠,看他不斷轉換面目,不知把這神木繞了多少圈,終于在一臂只內被他擒住一只手。他不能遲疑,奮力把他拖上橫枝,伸手去剜他一雙眼睛。離珠吃痛,迅速轉動脖頸掙紮間逃脫出去。
好在重霄已得手,随着離珠越枝而去,他一心護着那雙鮮活的眼睛,偏身跌下樹幹,被斷裂的琅玕枝杈劃過後背,幾道皮肉綻開的傷痕,累累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