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天神唔易,小鬼難當

白雷對死亡的感受只有一個,就是恐懼,死一樣的恐懼。因為掙紮了十五年活到如今十分不易,所以更加知道生命的可貴。對于‘死亡’的體驗,他也有過一次。那年還只有十歲,他失足從崇華最高的隐山雪峰上墜下來,當時他腦海裏只想到一個畫面,那就是自己在墜地一瞬間即将變成的一坨血肉。

就是一個閉眼一個睜眼的瞬間,白雷真的很命大,從萬丈墜下,沒有粉身碎骨,只換來在床上躺了數月。

四根肋骨一條胳膊,換一條命,真的很值。

六個月的卧床生涯讓白雷充分的明白到一件事:死,真的是很可怕的東西。于是,他要更加的珍惜生命。

…………

當白雷抱頭縮在那裏,半張的嘴巴因驚恐發不出一字,頸上的寒涼在擴散,直至全身每一處,他眼看着順着他脖頸滑落的鮮紅絲絲墜地,蔓延開來。

随着時間流逝,白雷蹙眉,只是寒涼,卻……一點都不痛?

于是他小心翼翼的轉了圈腦袋,于是再次驚奇的發現:居然沒掉下來?

于是,白雷提着膽子微微擡眼向上看去,登時,渾身如遭雷擊,瞬時定在那裏,眼都未敢再眨。

前時還嚣張的站在他面前,揚言要揮刀取他性命的那個妖女,此時竟一動不動的定在了原地,她的手裏高揚的劍還未落下,臉上的表情完全淹沒在一片慘白之中。

那時的白雷清楚的看見,眼前紫衣女人的頸處顯現出一根細如絲線的紅色,然後,鮮紅流溢,如絲般滑落,直到……那個女人如巨石般的倒下,砸落在地。

灰塵飛起,在這空無人煙的墓地群中。随着紫衣倒地,又一個身影清晰的映入了白雷的瞳中……

白衣青帶,錦冠束發,面若皎月,眉如墨畫,眸如寒星射夜,雙眉墨如橫翼,立于這灰煙缭繞之地,卻好似仙人跻霧般缥缈。只見他腰間的劍已歸鞘,靜立如松,渾身找不到一絲殺氣。

白雷承認,他是真的看呆了,甚至呆到忘卻了眼下是剛剛死裏逃生的處境,就連師姐那麽傾國傾城的姿色,白雷也從沒有看呆過。而如今他一血氣方剛的男子(自認為),居然盯着另一個男人看呆了,毫無疑問,這将成為他人生中無法磨滅的污點。

“嘶~”白雷吸了一口口水,忍不住的暗罵道:怎麽能有人生的這麽好看?

未想到,敗類這一舉動,卻引得對面那‘仙人’嘆出一口長氣,向前踱了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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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雷這才恍然驚醒,趕緊再次抱頭,噴着口水地嚎道:“大仙饒命——!”

喊完心中又是一頓:這臺詞,咋跟咱和個小妖兒似的?

未等白雷反應過來,對面幽幽間如清泉滑落般的低聲說道:

“五年沒見,你怎麽一點都沒變……”

緊抱的雙手怔然一松,白雷雙目巨睜,萦繞在耳邊的話字字滑過心間,直到反複思量了幾遍,白雷猛地一跳,手指一伸,哆嗦着下巴,說道:

“你,你你你,這這這這,天神神神般的,出場場場,造型型型,莫莫莫非非非……是……大,大師兄兄用用用……(無限循環)?!”

好好一句話,白雷似乎用了半柱香的時間才說完,未幾,卻真的見那俊秀得氣煞天下凡人的容顏,緩緩點頭而應:

“好久不見……”

“咯咚”一聲,白雷再經不住震撼,癱跪在地上,腦海中終于想起當年師父和師祖常挂在嘴邊的一句話。

‘說道吾徒白風,真好比三神廟裏那戰神之王一般經天緯地,直似神明降世一般前途無量啊!’

‘嗯,倒是那個白雷,也讓我想起一物。他就是那三神廟裏戰神刀下一臉猙獰的惡剎小鬼……腳下石臺上的……一撮陳年老灰。’

‘……’

‘怎麽?不形象嗎?’

‘不不!師父比喻的極像,簡直……惟妙惟肖。’

…………

五年!整整五年沒見,沒想到,當年的白風如今竟真的化成天神了。

咱,也終于從一撮土灰修煉成那惡剎小鬼一只了。

就這樣一個如立仙境得天神,眉目淡然,另一個卻是落難小鬼,身形癱軟,也不知這一神一鬼究竟對視了多久,直到白雷觸到手下的一片溫熱,原是沾了那紫衣女屍的鮮血,恍然驚醒,騰地又起。

“師兄!你來得好及時啊!再晚一步,我的腦袋就要被人拎走了!”

白雷這才從剛剛的一通驚吓中緩緩平複下來,撣了撣身上的塵土,不忘撿起地上的那封書信,塞回了包中,似又想起一事,于是擡頭又道:

“啊!師姐,忘了去救師姐啊……”

白雷話還未完,卻又見那白風淡然地點了下頭,接道:“白霧和白晴已經趕去與她彙合了,你自是不用擔心。”

聽完這話,白雷總算是落下了心頭的一塊大石。眼下迫切的突發事件處理完了,接着,就是滿足他此刻的好奇心了。

“師兄,你,你不是,不是在皇城嗎?怎麽會在這裏?”

一身白衣攜風上前,白雷頓感一陣若有似無的檀香迎面撲來,蓋過了周圍那令人窒息的錢紙灰燼之味,擡頭再看那白風的面上,溫如深海明珠一般的眸子,似是過于完美的臉龐和身型,幻化着道道金光,硬是讓白雷那雙牛蛋子眼眯成了細縫。

‘啧啧……果真,天神臨世啊……’

心中不禁又嘆:都是一方水土養着,吃着一方豬肉喝着一方水長大的,怎的就能差麽多呢?

白雷哪知,這卻也正是他那兩位師父和師祖最想知道的。

白風走至白雷面前,五年未見,似也覺得眼前人有些生疏了,大概地略過一番,這才又道:“我剛回山,就聽說門下出了事,是師祖讓我來尋你的。”說罷,一手将長劍佩回腰中,踱步要走。

“大概的事師父和師祖都交代過了,原本是由縣衙的左右二等差役送你上京的,現在看來……似乎是不可行了。”

白雷難得的一副認真的模樣聽着,一把擦去唇邊的水跡,點着頭說道:“是,是,師姐讓我去梅鎮縣衙自首,我就尋麽着,我現在是去哪兒哪兒廢啊!還不如先避避風頭呢!師祖老人家怎麽說?”

前時還一片茫然無助幾欲放棄求生意志的白雷,此時卻好比一粒續命強生丹打入了體內,那叫一個‘未來充滿無限希望’啊!

白雷一步不落的緊跟在師兄身後,生怕這天上掉下的守護神轉眼就飛回天界了。

“其實白雨說的不錯,如若真是到了這些師兄弟們都護不了你的份了,投靠官府,至少比撞在江湖人士的手裏要好些。”白風依舊仰首挺胸的在前走着,便是給白雷只留個翩翩白衣的背影,也是一副潇灑得樣子。

白雷久未見這師兄,五年來,甚至只是偶爾能從老六老七兩個嘴裏聽到些關于他的事跡。似乎說他五年前的閉關是因為練習本門高等內功走火入魔,還有說過他閉關後一年就恢複了功力,有的說他後來去輔佐六皇子複國,最近幾年的說法就是六皇子登基,白風以護國功臣揚名,更是成了當今聖上面前的第一大紅人。

可那時的白雷只是聽着,最多是挑幾個話頭調侃兩句,從未上心去想過。而如今看來,白雷好生後悔,落難關頭,好不容易能抓住棵參天大樹,咱居然沒摸清人家背景?

這一層‘師兄’‘師弟’的關系,瞬間因少了幾句久別的客套話,生疏了不少。

不過……白雷擡眼又看,只見白風他一身貴氣雖是難掩,可無論是穿着還是配飾刀劍,目測一番下來,沒有一件是官家的。

看樣,什麽‘皇朝第一侍衛’的說法,還有待考證。

不管怎麽說,眼前這條大腿白雷是鐵了心的抱定了,于是把心一橫,又急步跑到白衣身側,看着師兄的側臉,一副豔陽下遮擋着強光的手勢,細眼笑道:

“師兄,既然師祖安排你來接應我了,那……你把我接到咱崇華的地牢裏去吧!咱保證,絕不再跑!”

經過這一天的逃亡生活,白雷似乎愈加的痛恨當初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自己。地牢裏雖是又黑又冷,可起碼也是家門口啊,這下可好,一個失足,居然就走到無家可歸的地步了。

白風棱角分明的臉龐冷峻地直視着前方,眼中依是那常年習武之人身上的警惕之光,也未看他,只淡淡說道:

“莫說崇華山上了,連山腳的村莊裏都被江湖黑白兩派的各路人馬給占滿了,你若還想活,我勸你趁早死了此心。”

白雷一怔。“那,咱這是去哪兒?”

“你現在是身背兩案,江湖上的人認準了你奪了莫孤恒的心思鉸,如今可說是死無對證,這案着實難辦,唯有先隐藏身份掩人耳目。至于虹玉樓滅門一事,朝廷已把此案交給了京城六扇門總領親辦,你若是無辜,相信陸捕頭明察秋毫,總能還你個清白。”說到此,微一側目,又道:“我現在……正是要帶你去見這天下第一神捕,你所見所想,照實一一說明即可。”

“嗯,嗯!”白雷聽此一番言論,頓覺一股暖流傾斜而下,從胸膛,一路流至腳尖。

再看那師兄的側臉,似是光芒又盛。

“師兄,你常年在外風吹雨打吃盡苦頭,只為發揚我派文化為我崇華争光,這才剛回來,卻要你為了咱這般小人物四處奔波,師兄,咱真是……對不住你啊。”說罷,眼中淚光閃來。

“大可不必。我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師父,為了年邁的師祖,為了我崇華百年的聲譽。”說到這句的時候,白雷兩眼一閉,只因那光源處乍現一道金光,懾妖伏魔,像白雷這般道行的小鬼,只此一招便已原形畢露。

白雷黯然,抿了抿嘴巴:誰叫咱現在的腦袋,別在他褲腰裏呢。

其實,就連那時的白雷也沒有發覺,只是許多年以後,江湖上有個傳言。這世上能抵住白雷一張奔流嘴的,世上只兩人:一個是崇華派前掌門白洛英,另一個就是大弟子白風。

當然,此乃後話也。

未多時,兩人走到了荒墳的盡頭,那是一個檐破瓦稀的古廟,舊的早已被蜘蛛鼠蟻落了戶,白風卻好似對這些全然不在意,與白雷一路拆網橫行就進了廟中。

這裏顯然不會是白風這樣一個一身白色華衣可以将就過夜的地方,雖然進去的時候,白雷是稍稍動了一下這念頭,可當白風扔給他一個包袱後轉身出廟的時候,白雷終于明白了……

這樣破爛不堪的地方,只有自己這般‘內在’和‘外在’的人,才最相稱。

“師兄你別說,你給我置辦這身行頭還真挺适合我的!”

白雷半是誇他辦是自誇,一面揚着胳膊轉了個身,打量着自己的新裝。

能讓白雷這副小骨架撐起來的衣服,說實在的,除了童裝和女裝,男裝裏還真是不多,白雷除了崇華的弟子規服很少穿山下的衣服,這一身青綠色的素衣短衫,雖不起眼,可能讓白雷穿的大小合适,已是夠他心滿意足了。

但白雷的興致多不在此,而是這一整套的打扮。首先,青衣短衫下面是一條黑色勁褲,雙手的腕處和雙腿的腳踝處均綁着束布,白雷見過這種打扮,在山下那一般都是大戶的武丁,賭場妓院的打手,或是武館的校士才有的打扮。衣着之外,白雷的兩條眉毛也被用炭刻意的描黑了,為了達到‘武生’的角色效果,白雷用勁塗了半截的炭在眉骨上,遠遠看去,倒有些一字眉的效果了。眉毛之上,高豎的頭發倒還算利索,偏偏在額上留下了一撮細長的額發,被他不知和了些什麽,緊貼在左耳旁。白雷平日的臉頰緋紅卻也算白嫩,可經過一番‘修飾’,雙眼的下方密密麻麻的多了些雀斑,最為經典的,是那嘴唇下面的一顆大黑痣,又黑又大的形狀不說,襯在白雷本就不大的臉上,橫看豎看都有些別扭。

白雷這邊還在對自己高超的易容興奮不已,哪還有先前一副将死哀怨得神情。白風在外面看到他這一身裝扮,眉頭不禁稍稍一皺。

“……”他想了半天,實在沒找出什麽詞來形容這讓人難以啓口的一副模樣,可又總覺得哪裏實在是讓人覺的很別扭,看着不舒。

思索了半天,他終于擡手,手指點在自己下巴的位置,說道:“這裏……”

白雷随着他樣子順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正是那顆‘經典’大黑痣的所在,以為他是要誇自己極其大膽的創意可精湛的技藝,于是一臉驕傲的介紹起自己的靈感來源道:

“大師兄,這你就有所不知了!梅鎮萬花街青樓首數虹玉樓,可要說這萬花街的打手,誰都歹對美豔坊得趙大奎豎起個拇指。想那大奎哥縱橫青樓十數年,橫掃煙花之地一片宵小,坐上那龜公界第一把交椅,論身手,拳打皇城大內高手,腳踢江湖綠林好漢,一字記之曰:牛!”說罷,用口水舔了舔食指,使勁撚了撚耳邊垂下的那一撮‘定’發,也沒顧那白風是何反應,粗眉一挑,震落一片黑灰,撅起那黏着黑痣的下巴,又道:“咱這黑痣性感吧?我這發型和眉毛和雀斑和這性感大黑痣,都是照着大奎哥那英姿一比一比一來得!絕對一改我往日的頹廢路線。”

白風肩頭一顫,指在下颚處的手指似被人扭斷了一般,猛地垂落下來。

他終于開始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跟這個五年未接觸的師弟交流起來,一定要直話直說,‘意會’這玩意兒,碰上白雷的思維模式,水轉瀑布,全給你拆成個七零八碎意思走味兒不說,折磨了別人他還相當樂在其中。

白風按下性子,走近了兩步,沖着他那笑臉,毫不留情的說道:“你黏在那個位置,好像吃完什麽,沒擦淨似的,除了惡心,我實在看不到其他意味。”

說罷,白風轉身向着梅鎮的城門方向走去,走了好一會兒,未見白雷跟上,心中不禁微顯一絲猶豫:這個三師弟一派天成,逆境之下,自娛自樂,或許,也不該對他太過嚴厲。

想到此,微嘆出一氣,直到察覺到身後的人靠近了,這才提起一氣,轉身欲道:

“你……”

“嗯?”白雷閃着一雙大眼,歪着腦袋笑看着他。

白風,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翩翩白衣,一代俠客,君之良将,令皇城內眷萬千少婦魂牽夢繞,讓京城各個階層少女趨之若鹜。明眸似月,只那一眼,能讓女支女從良,貞女摔坊;盈唇如翼,只那一笑,能讓孩啼露笑,枯木逢春;三尺寒劍,半遮鋒芒,讓天下多少斷袖受癖,甘死劍下……

如果那些老少婦孺,大攻小受,花花草草看到這一幕,又當是何其悲壯啊!

白風雙眸中,寒光強忍,雙手緊握,狠狠地轉過身去,不再看向白雷,只是那翩然的背影,在這一刻,卻無端蒼老了許多。

白雷不明,跳了兩步。“哎哎,師兄,別,等等我啊!”

白風搖了搖頭,長長又是一氣,似是,意涵‘前途堪憂’的一嘆。于是,向來有話直說的他,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有些話,不是想直說,就能說得出口的。

随着白風沉沉的一咽,直至進城,未再開口。

于是,白雷只能在很久很久以後才意會到師兄今日的兩嘆:

第一,白風給他的包袱裏除了換裝的衣服,還有一顆白晴特制的強身丹,走時匆忙,白晴并沒有裝瓶。同時,便裝的設備裏,白風從來沒有給過他一個可以粘得‘黑痣’。

第二,白風沒有讓白雷把那顆‘黑痣’吃下去,已是極大的面子了。白雷為了讨師兄歡心确實拿掉了下巴的黑痣,只不過,他把‘它’黏在了人中的位置。(鼻下)

介于以上兩種理由,以至于後來白風再與那天下第一神捕的多次談話時,總能聽到一句:

“白兄,你那個臉上總是黏着一顆鼻屎的師弟,後來怎麽樣了?”

偶有興起時,陸捕頭還會補問一句:

“你師弟臉上那顆鼻屎,還在那粘着嗎?”

“…………”

當然,關于這些,更是後後話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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