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魂歸

陳滿芝最近總是做同樣的夢。

青磚鋪地,朱漆的大門,明晃晃的門钹,她站在了一個四合院門前,門上扁額印着鎏金的“陳府”二字,字體蒼勁有力,很好看。

她踏上臺階站到了門口的丹樨上,而後上前輕輕的推開門踏步進了外院,她提着裙擺一路小跑,跨過垂花門穿過抄手游廊,經過層層疊疊的院門,然後一如既往的在一扇朱紅色的如意門前停了下來。

只是,每次這個夢到這裏就斷了,就像有一層黑紗将她的去路擋住,黑紗背後,神秘、缥缈,讓她觸摸不及,卻又像一塊磁鐵将她緊緊的吸住,讓她邁不了離開的腳步。

她記得夢裏有人不停的在她耳邊喚着“四娘”,那個聲音綿言細語,是個及極溫柔的女人,仿佛是要喚醒沉睡已久的靈魂。

但是現在,陳滿芝終于撕掉那層黑紗,迎面突如其來的光線讓她不自主的蹙着眉,她心情有些激動,然後慢慢睜開眼,她的視線還有些朦胧,悵然了好一會,入目的卻是一頂幔賬,她伸出手胡亂摸索一番,粉紅的衣袖倏地滑落,露出雙截玉壁,陳滿芝愣住了,原來黑紗背後什麽都沒有啊。

陳滿芝用手撐着身子坐起,靠着床半阖着眼,後腦勺傳來陣陣痛楚揮散了她渾渾噩噩的夢境,痛讓她倒吸了一口冷氣,猛然睜開眼。

素面淺青的輕紗幔賬,檀木雕花的架子床臨南設了的黑漆衣櫃,床頭邊一個不算舊式的梳妝臺,上面倒放着一個葵花形銅鏡,一把純木色的梳蓖,邊上淩亂的擺放着一些被磨得光亮的盒子,古生古色古香一般的畫壁卷入眼簾。

她一臉驚愕,愣了半刻,将臉埋在青蔥玉指間,喉裏的不适讓她止不住的咳嗽,胸腔撕心裂肺一般疼痛讓她從恍惚間清醒,難道這兒就是自己經常做的那個夢裏?

魂牽夢繞,夢醒魂歸,夢裏的一切,影影倬倬,似真似假。

她掀開被褥落地,朱紅氈毯鋪地,腳榻上一雙月色纏枝梅花紋樣岐頭鞋,她穿上鞋走到梳妝臺端坐,泛黃的銅鏡裏一張陌生卻泛紅的小臉越現越顯,梳着墜馬髻,頭上插着一根白玉簪子,鬓角別着花钿,一雙桃花眼清澈流盻,一對眉毛粉白黛綠,高挺的鼻梁下唇紅齒白。

佳人容華若桃李,如此絕世,可是她并不長這樣……

“這……是誰?”陳滿芝喃喃自語,她仍在發懵,似落在雲端裏飄飄然一般,她擱下銅鏡癱坐在杌子上,伸手捏一把這張臉,痛,真實的痛。

“這是我?”她迷茫。

外頭嘻嘻的笑聲伴着噠噠的腳步聲輕輕傳來,聲音輕快愉悅,像是推開了沉重的包袱,如負釋重。

嘎吱一聲門被推開,柔和的日光潛入屋內,那繁雜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陳滿芝轉頭望去,粉色的幕簾後幾道曼妙的暗影顯立,随即兩邊的幕簾分別被打了起來,穿紅戴綠的幾個人站在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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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瞬間凝固了,她們微張着嘴瞪大着眼齊刷刷直怔着她,那神情詫異、惶恐,看得她心裏有些毛骨悚然,陳滿芝怔了片刻忙站起身,朝她們咧開嘴,甜甜的笑了。

“啊……鬼,鬼啊。”她們驚慌失色的尖叫着,慌亂的撒掉手裏的東西,踉跄的退後。

“鬼……”她們絕望的哭了,惶恐之下相互推搡着摔倒在地,發髻上的珠花掉在地上,那樣子狼狽不堪。

“快,快去告訴夫人……”有個大膽的丫鬟一邊回頭一邊說道,可是眼底的恐懼卻只增不減。

“快……”

她們發了瘋似的落荒而逃,那道晃動的門板像是被懼風沖擊似的吱吱作響,這些人怎麽了?陳滿芝疑惑的望着門口不知所以。

陳滿芝自顧的在屋裏的踱步,細細的審視着這三間不曾隔斷的房子,廳中安置了花梨大圓桌子,茶具應有盡有,桌子上頭一張小榻子,上面鋪着藕荷色的墊褥,設着同色五彩花卉紋樣靠背和引枕。

東次間一張花梨的書桌上擺放着各種宣紙,硯臺上擱着幾只毛筆,書桌後立着一架空曠的博古架,架上空無一物卻被擦拭得很幹淨。

風透過半推的窗柩吹進來,書桌上的宣紙随風而起,緩緩落到地上。

尖利而嘶啞的哭聲,驚動了耳房的周媽媽,她擱下手裏正在擦拭的面巾,打開房門只見一群身影倉促的狂奔,她心裏一驚疾步走了過去,只見房門敞開着,廳中亭亭玉立的身影,茕茕孑立,那曼妙的身影,如霧裏看花,幻真幻假。

房裏的人聽見門口有來聲便轉過身,一張臉燦如春華,皎如秋月,似初綻的白合清雅矜持,脫俗含蓄。

“夫人……”周媽媽翕動着嘴心頭巨震,随即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她顫抖着身子哭道:“夫人,奴婢愧對您……”

陳滿芝看着跪在地上的婦人,身着泛白的灰藍撒花紋樣褙子,發髻有些松散,隐約可見的白發夾雜在裏頭,她面容憔悴,精神不濟,看上去已四十有餘,婦人淚如泉湧,讓她忍不住移步上前将她扶起。

微微溫熱的手讓周媽媽身子一滞,她狠狠掐了自己,痛楚随之傳來,她詫異的打量着陳滿芝,熟悉的臉,清澈如星辰的眼眸,含笑的嘴角,處處蘊含着生機,這不是幻覺,她不是夫人,夫人七年前就已經去了。

那她……是誰?她……難道是四娘?

周媽媽轉頭望着西次間,床上只留了淩亂的被褥。

“娘子……”周媽媽輕喚了一聲,猛然抓住陳滿芝的手,緊緊的攥着,“手……是熱的,真的是熱的。”她捂住了嘴嘤嘤的抽泣,這是喜極而泣。

真的是娘子!娘子沒有死,她還活着,娘子沒有死,什麽破太醫,就是一群庸醫,什麽命已絕矣全都是屁話,連是生是死都診不出來,差一點就讓沈氏将她活埋了。

陳滿芝被眼前婦人的架式給吓到了,她的手被婦人搓得有些疼,便用力想抽出手,卻奈何一身無力,只得失笑,這婦人也很奇怪,但跟方才那些人不同,至少見了她不會倉促逃跑。

“這……是哪啊?”陳滿芝開了口,她聲音有些嘶啞幹澀。

聲音不大,卻似驚濤駭浪一般震擊着周媽媽的心,四娘子自六歲夫人去世後,足足有七年曾未開過口,短短四個字雖然無力卻透着一股無形的震撼力,難道這一次讓三娘推了一把就因禍得福了嗎?

“娘子,你、你能說話了?”周媽媽試探。

“啊……”陳滿芝愣住了,這婦人說的娘子難道是自己?半響,她鬼使神差的點了頭。

殘陽西下,晚霞映紅了天,蒼穹如熾熱的篝火一般絢麗,沈氏屋裏,那幾個丫鬟低着頭,身子抖得跟篩糠似的站着,她們不過十三四的年紀,也從未遇過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故而心裏惶恐不安。

“瞧這平日裏媽媽們都把你們給慣的,冒冒失失就直沖院子裏,萬一沖撞了客人,你們可擔當得起?”沈氏半倚着身子靠在羅漢床上,有小丫鬟在輕輕的給敲着腿。

“夫人饒命。”幾個丫鬟噗通的跪在地上,稍微靠前的丫鬟戰戰兢兢的說道:“實在是……事出有因,那……”她止住了話,不敢接着說,當下人的都知道,這位夫人最不喜歡芳庭院那位四娘子,平時連提一下都會皺眉,所以這才猶豫着。

“噢,那你們說。”沈氏眉毛輕挑,漫不經心的說道,她這兩天的心情很好,連帶着看人的心情都好了幾分。

“夫人……芳庭院詐屍了。”有丫鬟顫抖的接着說道。

沈氏聞言身子一滞,遣退了腳下的丫鬟,她慢慢坐直了身子,柳媽媽見狀忙給她理了裙角,沈氏是個及極愛美的人,她的衣着她的妝容,在別人面前都要保持最好的狀态以維持她無時不刻的雍容華貴。

她狠狠剜着那丫鬟一眼,面色不悅:“接着說。”

“四娘子……好像醒了。”

“她……站起來了,我們真真切切看到了。”

“她還……笑了。”

衆人你一句我一句說不明道不清,沈氏心裏冷笑着不以為然,死了的人還能笑能站?

“你們可看清楚了?是站起來還是笑了?”她悠悠道,“撒謊是要付出代價的。”

丫鬟們壓着心底的恐懼,面面相觑。

“再不好好說話今個兒就直接全賣了你們,一天到晚不做事,盡整些堵人心思的事亂嚼舌根。”她站了起來,高高在上的俯視着她們。

“英玉,你說。”柳媽媽眼見她要發作,便指着跪在中間的丫鬟說道。

作為沈氏乳娘,柳媽媽很了解沈氏,沈氏對于林氏生的兩個女兒,六娘避而不見便好,唯獨這個四娘子卻是打骨子裏的厭惡,也難怪,那四娘子越長大跟林氏就越像,活脫脫一個翻版,擱誰誰心裏都有刺。

丫鬟發髻有些淩亂,蔥綠素面的比甲上沾了灰,想起剛才的畫面,她依然心驚膽戰:“是…四娘子……她站在屋裏對我們幾個笑了。”英玉顫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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