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照影(5)

姜宏提着保溫袋趕到書院的時候, 只剩下最後一組新娘梳妝的室內景。本就是公休日, 往常熱鬧的書院此時靜悄悄的,唯有三進院東側樓梯邊的耳房,被臨時布置成新娘梳妝的閨閣,裏裏外外擠滿了志願者與留在書院幫忙的老師。

人群之中, 姜宏只能遙遙望見鄭以恒站在三腳架前的背影。唐令儀與張老師舉着打光板一左一又地站在鄭以恒側前方。再往前,是端坐在妝奁前只穿了中衣的文茵,兩為志願者扮作身着齊胸襦裙的侍女, 一位捧着層層疊疊的钿釵禮衣, 一位從妝奁中取出一支鳳釵,比劃着位置簮到文茵頭上的發髻中。

姜宏踮着腳尖從檐廊繞過衆人,将手中的保溫袋擱置在樓梯旁的五鬥櫃中, 悄悄往樓梯上邁了一步。站得更高, 望得更遠, 這一回她看見了相機鏡頭裏文茵的特寫。

梁歡與其他志願者穿着寬袍廣袖,錯落站在鄭以恒身後,凝神看着面前的情境。

唐令儀耳朵尖, 聽見來自身後的腳步聲,回頭循聲望去, 見姜宏倚在樓梯上好整以暇地看着耳房, 便笑着朝她揚眉, 手上不慎挪了個位置。

“光線不對了,”鄭以恒将目光從鏡頭前收回,瞥了眼唐令儀, 嘆了口氣,“不過這一段可以了。”

聞言,唐令儀直接将手上的打光板扔到梁歡懷裏,蹦到樓梯下仰望着姜宏:“姜姜你來了呀!”

姜宏見鄭以恒回頭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下意識地縮了縮左手。那上頭,還有昨天他戴上的手串。

唐令儀跟着姜宏的眼神回頭望去,只見梁歡已認命地頂替了她的位置,站在鄭以恒身前,撸着袖子擡着打光板,腦袋上的冠帽尚未來得及摘下,模樣滑稽又可憐。

“還剩下最後的一段,今天就可以收工了。其實也沒傧相司儀贊者什麽事兒了,不過底下這幾個好學,還在觀摩呢。”唐令儀拉着姜宏走上樓梯,尋了個僻靜的角落站定,低聲解釋道,“你來之前我借他的相機看了下午錄的幾段,效果不錯。”

姜宏心道,以唐令儀之前對鄭以恒的偏見,能從她嘴裏聽見“不錯”二字,實屬難得。

可上周她們都說通了呀,唐令儀也知道了鄭晞的身份……

“攝影本就是他的專業,也是他的長處。”姜宏有心扭轉唐令儀對鄭以恒的印象,放低了聲辯解道,“而且黃昏夕陽的光線也難伺候。”

古時候的婚娶之禮大多在黃昏十分舉行,取其陰陽交替有漸之意,因此稱作昏禮。故而與古禮最契合的拍攝時間,正是眼下日暮夕陽的時候。

“趁着夕陽的光線,馬上把最後的更衣也拍了,可以嗎?”樓下傳來鄭以恒沉穩的詢問。很快便有一陣窸窸窣窣聲傳來,姜宏估摸着應該已經開始拍攝,問唐令儀:“你不去看着?”

唐令儀搖搖頭:“還有張老師在下頭把關呢……而且,鄭以恒這厮看起來,也懂得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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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則這些傳統禮儀與國學知識,同別的專業知識相似,一樣暗合了“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十個字,文茵梁歡之流或許瞧不出來,但經過小半日的合作,唐令儀卻敏銳地嗅到鄭以恒對古禮的理解。只有深入了解這些的人,才能拍出那樣有韻律有節奏的片子。

姜宏用同樣疑惑的眼神望着她,緩緩應道:“……我也覺得奇怪。”

她記憶中的鄭以恒,即便因為攝影勉強與漢服沾了點兒邊,但究其根本,同梁歡一樣,也是個從來不曾深刻接觸傳統文化的人。

可當初在書院門口解釋文茵的名字,“文茵暢毂,駕我骐馵”,短短八個字,有如昙花初現,霎時令她心底驚豔不已,詫異不已。

他那樣的人,究竟為什麽會如此熟識詩經之中艱澀難懂的句子,又為什麽會寫出那樣漂亮的唐制昏禮策劃案?

“人是會變的,大概這幾年他也在學習吧。”想了想,唯恐唐令儀驚掉了下巴,姜宏還是将策劃的事情吞進了肚子。

唐令儀幽幽道:“我看他以前的氣質,也不像是對傳統文化感興趣的那一挂呀……把話說直了,這玩意兒枯燥又艱澀,除了被爸媽強塞到書院裏的小崽子與真心喜歡的,有誰會願意學?”

姜宏還沒來得及接口,唐令儀連口氣兒都未喘,接着道:“本性難移,如果真那麽容易讓一個人發自內心地喜歡上傳統文化,那麽所謂的漢服複興就有望了。”

姜宏笑了:“如果他正巧是那個巧合呢。”

唐令儀突然福至心靈,神色複雜地望了眼姜宏,驚嘆道:“姜姜,會不會因為他一直對你餘情未了,這麽多年一直找不到你,所以只能看着你從前看過的書學習你從前學過的傳統文化,睹物思人,聊以自慰?”

姜宏:(O_o)

一時語塞,姜宏在她腦門上敲了個栗子,半晌才找回聲音:“……這劇情未免太狗血了,你又看了多少言情小說?”

唐令儀委屈巴巴地揉着腦袋:“那不一定,生活遠比小說精彩呢。”

正說着,只聽耳房內響起一片人語聲,應當是收工啦。姜宏匆匆沖下樓梯,從五鬥櫃中拿出保溫袋,笑着将裏頭的奶茶分給了在場的志願者與老師們。

文茵捧着小玻璃瓶,奶茶的溫熱傳到了手上,帶來一絲暖意:“姜老師有心了。”

新郎與新娘還需要單獨拍攝最後的宣傳照,提供給報社作宣傳報道,因此她還頂着高髻化着盛裝,兩點笑靥點在唇側,微微勾起唇角,鏡頭下的氣場又被甜美代替。

姜宏笑而不語。

唐令儀嗅着奶茶中的紅豆香,瞥見保溫袋裏剩下的兩個裝滿奶茶的小玻璃瓶,腦中天人交戰,一番醍醐灌頂後在文茵腦門上敲了個栗子:“姜老師的手藝可不是那麽容易就能嘗到的,我們不過是借了別人的光。回頭可要好好謝謝他。”

文茵:“诶?”

唐令儀沖着姜宏挑眉。

姜宏:“……”

身後不遠處傳來了男人清朗的笑聲,引得耳房前三個女子循聲望去。卻是梁歡與鄭以恒随性地坐在檐廊下,談笑風生。

兩個男人,一個身穿唐制公服,五官端正,寬袍廣袖下盡是儒雅的書生意氣;一個眉目深镌,穿着簡潔大方,周身浸潤着一股凜然出衆的氣場。兩人并排坐在古老而又不失生氣的舊屋前,看着院子裏的景致有說有笑,渾然不知自己的神情已落入了旁人的眼中。

“真是人間好顏色吶。”文茵吸溜着奶茶,不禁感慨,“我好像有些明白漢服的內裏了,原先瞧着氣質相仿的人,穿上漢服,氣度風骨立時就不一樣了。就好像那位梁先生,雖然穿西裝的模樣也好,但是穿上那身漢服,溫潤謙雅的氣度就被放大了。而那些扮演傧相贊者的小哥哥,雖然很帥氣,但總覺得不如梁先生那麽契合。”

唐令儀在文茵眼前打了個響指:“沒有我這一周的惡補,就他站沒站相坐沒坐姿的模樣,談什麽風骨。”

文茵縮了縮脖子,繼續吸溜奶茶:“姜老師一定也很适合漢服吧。”

唐令儀順手拿出一個小玻璃瓶,走到東廂房前,遞給坐在檐廊下的梁歡:“喏,姜老師特意煮的。”

梁歡不明所以地接過奶茶:“謝謝啊。”

見唐令儀還站在原處,他想了想,一手拿起放在身邊的冠帽,抱在懷裏,騰出了空位,問道:“唐老師坐不坐?”

唐令儀大喇喇地挨着梁歡坐下,兩人一起坐在檐廊下吸溜奶茶。

鄭以恒饒有興味地看着兩人手裏的奶茶,識趣地走開了。

文茵仍纏着姜宏詢問古禮,正說到興頭上,突然被一道男聲打斷:“姜老師袋子裏剩餘的奶茶,是給我的麽?”

“姜老師自己都沒喝呢。”文茵插嘴道。

姜宏心道這些天為了琢磨紅茶與牛奶的比例,她喝失敗的奶茶都快喝吐了……

“沒事兒。”姜宏拿着,遞到鄭以恒面前,“呶,就算是策劃的回禮了。”

小小的玻璃瓶,鄭以恒估量着內裏的容量不過兩百毫升。雖然他指了名姓用紅豆奶茶作報酬,但用幾口就下肚的奶茶換他一晚上的冥思苦想,未免有些太簡單。正想再開口調笑幾句,卻見文茵仍杵在兩人之間,他有些頭疼,将舌尖的話又憋了回去,正色道:“姜老師好手藝。”

“咦?”文茵終于從兩人的你來我往中琢磨出了些門道,“原來唐老師說的是師兄呀。”

鄭以恒:“?”

姜宏:所以唐令儀說了什麽(O_o)

文茵沒理會兩人微妙的神情,甜甜笑道:“多謝師兄啊,不然我們可嘗不到姜老師的手藝。”

鄭以恒終于明白過來,看着手中精致小巧的玻璃瓶,原來,是特意為他煮的麽。掩耳盜鈴地煮了一鍋,他的姜姜,還是那麽可愛吶……

“謝謝。”鄭以恒突然開口。

姜宏被這猝不及防的兩個字點醒,心底竟騰起一股莫名的滿足與釋然。

她細細咀嚼着這份奇妙的心情,突然悟了。所以,唐令儀說得都是對的,她煮了這麽多奶茶,只有他手上的那份,才是最重要的。

姜宏抒了口氣,心道人果真容易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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