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驕陽流火(1)
姜宏住在七樓, 坐在卧室的飄窗上, 還能瞧見樓底恍惚昏黃的燈光與燈下影影綽綽的人影。
抱着懷裏的抱枕,姜宏以手支頤,直到再看不到鄭以恒的人影,她才将目光放回到面前的電腦上。
“以後這麽晚回來, 記得找人陪你。”
原來,他都記着呢。
那是大二升大三的暑假,她在C市城中心的教育機構兼職, 每周一三五的下午為初中生補習語文課。
七月流火的季節, 驕陽在天空炙烤着大地,姜宏結束了下午的課,拖着滿身的疲憊汗流浃背地擠下公交車。然而才回到家門口, 尚且來不及掏鑰匙, 機構的老師來了一個點話, 道新來了一位初三學生,臨時排不出上課老師,讓她回去單獨給這位初三男生上課。
母親鄧如靜值晚班, 父親姜輔出差在外,姜宏思量着左右只有她一人用晚飯, 倒不如去機構與其他老師熱鬧熱鬧, 便答應了。
新來的學生是個調皮的男孩子, 見姜宏年輕的模樣,絲毫不将她放在眼裏,開口便問:“你這麽年輕, 上得好課麽?”
姜宏反手就是一堆講義,噼裏啪啦地仍在他桌前:“比你年長就夠了。”
男孩子撇撇嘴,漫不經心地翻着眼前的講義:“《紫藤蘿瀑布》?初一第一學期就學過了,都快被将爛了。怎麽還有《觀書有感》?都是初一的內容,我都要初三了。你到底懂不懂語文啊?”
燥熱的天氣,滋生出暴躁的脾氣。
姜宏想着她那按課時支付的薪資,耐着性子忍下了敲他暴栗的沖動,伸手“啪”地拍在桌上:“初三了啊,要中考了是不是?我今天只幫你複習七年級上冊的課文,至于你說的被講爛的《紫藤蘿瀑布》,我就不贅述了,回家好好讀一讀宗璞的《哭小弟》,再順便捋一便十年文·革的歷史背景,寫一份800字的體會,下回上課交給我。”
男孩子“切”了聲,扭頭小聲嘟囔:“下次來不來還不一定呢。”
聲音輕如蚊蚋,姜宏只當他不甘心被父母塞進了培訓班,便沒往心裏去。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姜宏都在與男孩子的鬥智鬥勇中讀過。知道臨下課,她才知道男孩子嘟囔的到底是什麽。
男孩子問她,如果下節試聽課他乖乖的,能不能不寫那篇800字的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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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聽課。
初來上課的學生有兩次試聽的機會,可大半學生第二次上課的時候就會補齊學費。
姜宏皺着眉頭一臉肅穆地套男生的話,這才鬧明白男孩子的家長從來沒有上繳學費的打算,他已經在這樣那樣的學習機構裏試聽了無數次。大抵其他資歷豐富的老師敲出了男孩父母的小算盤,這才大老遠地把她這個小小的兼職生找了回來。
悶聲吃了個大虧,姜宏郁郁背着書包結束了這一回志願服務。
盛夏的日子裏,即便入夜,仍感受不到一絲流動的風,周身仿若沉浸在凝滞焦灼的空氣中,依舊酷熱難耐。
早已錯過了末班車,姜宏不敢只身打車,只能帶着滿肚子怨氣一步一步走着回家。
城中心熱鬧依舊,浮華喧嚣,但隔了一條江的老城區卻寂靜悄然,因為遍布居住區的緣故,顯得沉寂安穩。大抵是暑夜酷熱的緣故,街頭只有三兩飯後消食的行人,偶有車輛呼嘯而過,卷起一陣惱人的浮躁。
姜宏是在一條舊路裏發覺身後的腳步聲的。那腳步聲時快時慢,一聲一聲撞進她的心裏。
路邊沿街開着一溜排煙酒雜貨店與小餐館,往前不到四五百米,是一個十字路口;再往前,兩邊都是寂靜漆黑的居住社區。
她有心走得慢些,想讓身後那人超越她,走到自己前頭。她的步量本就小,然而令她不安的是,那若有似無的腳步聲始終跟在身後。
寂靜的夜,獨身的女大學生,莫名的腳步聲。
姜宏的心裏又急又怕,只希望是自己想錯了。
她鑽進路邊的文具店裏,裝模作樣地挑揀中性筆,眼角餘光瞟向店門。頭皮突然一陣發涼,只見一個黑衣黑褲的男人也走進了文具店,蹲在最外排的貨櫃邊頗不耐煩的盯着一排橡皮。
文具店只有一名收銀員,看着年齡與姜宏不相上下。
姜宏心頭突突直跳,哪有人會在這麽熱的季節穿一身黑色長袖衫?她縮在貨櫃後,面無表情地挑揀着面前的中性筆,動作機械而謹慎,心中卻是一陣天人交戰。這個時候鄧如靜應在回家的路上,卻與她的方向大相徑庭;那男人一直不走,而按照門外的告示,文具店十分鐘後便要打烊;收銀員看着瘦瘦小小,估摸兩個人也不會是那男人的對手……
姜宏伸手,從包裏拿出手機。
蹲在門口的男人突然站起身,朝她看來。
姜宏心眼發顫,電話那頭卻已接通:“姜姜?”
“喂?”那男人仍盯着自己,姜宏別開臉,唯恐激到他,便對那頭問道,“我在蒼南花園對面的文具店裏,可以順便幫你帶些東西,你上回說的簽字筆,是怎樣的?”
“姜姜你是不是記錯了?”鄭以恒一頭霧水,他家就在蒼南花園,如果真要添置文具,何苦叫姜宏大老遠過來呢?
且姜宏一直知道他住這兒。
“藍色0.7的?”姜宏拿着手機,仍自說自話,“我找找。”
“小姐,還有這位先生,就要到打烊時間了,請快一些選購哦!”收銀員
“姜姜?你真在文具店裏?你今天不是要去上課麽?”
那男人往邊上挪了個身位,不買文具,卻也沒有離開的意思。
姜宏欲哭無淚,對着手機糯糯道:“我從市中心走回來的,腳底疼得不行,你下來接我好不好?”
“現在?”鄭以恒心頭疑惑,卻因姜宏毫無邏輯的話語,隐隐不安,起身出門。
姜宏在店鋪打烊的前一刻磨蹭地買下了簽字筆,磨蹭着挪出了文具店。
身後的腳步聲依舊。
“恩!就現在。馬上過來好不好?”姜宏早已無心解釋,對着手機越說越急,聲音軟軟糯糯,因帶上了一絲哭腔而有些許語焉不詳。
電光火石間,鄭以恒想起片刻前電話那頭那身隐隐約約的“先生”。
一顆心突然揪得厲害,他道:“好。我馬上到。不急,告訴我發生了什麽?”
“你馬上出來好不好?”
“好。”
“不要挂電話好不好?”
“好,告訴我發生了什麽?”
“我……我害怕。”
鄭以恒和姜宏說了一路電話,跑到路邊時,見着姜宏緊緊攢着手機,用極不自然的姿勢慢吞吞向前走着。然後,她擡頭看見了自己,小豹子般飛奔着撲到了自己懷裏。
鄭以恒擡頭,見着姜宏身後二三十米處的那個人高馬大的男人,隐在黑夜裏,在姜宏奔跑的瞬間,也做了個跑步的起勢,又在看見自己的時候,剎了個車,若無其事地走了開去。
姜宏還在發抖。
鄭以恒環着手,一下一下,輕輕拍着姜宏,安慰着她:“沒事了,別怕,我在。”
姜宏窩在鄭以恒懷裏點了點頭,剛才還懸着的一顆心,仿佛在見到她的一瞬間卸下了所有的恐懼,夾雜着先前的委屈和一瞬的釋然,眼淚不受控制地噴湧而出,整個人也抑制不住地發抖。
鄭以恒将姜宏從懷裏撈出來,只見眼前的女孩淚眼婆娑,無端令人心疼。
“回家?”他問。
姜宏使勁地點點頭,攢住他的衣襟:“你不要走好不好?”
因為哭泣時湧入了大量的空氣,她仍在不停地抽噎,刻着一句話,卻說得又快又順暢,仿佛卯足了勁脫口而出。
鄭以恒攬着她,把下巴擱在她的發頂,輕聲道:“我不走,送你回家。”
良久,姜宏的抽噎聲才漸漸停息。
于人情世故,他再愚鈍,都能瞧出剛才發生了什麽。鄭以恒并不多問,只是替她拂去面頰上的淚痕,柔聲道:“現在回去了?還能走嗎?”
姜宏哼哼唧唧地“恩”了聲,然而剛離開鄭以恒的臂膀,才發覺雙腿軟得厲害,只是向前擡腳,便換來一個趔趄。
鄭以恒見狀,二話不說,直接卸下姜宏背後的書包背在身前,又在姜宏身前蹲下聲。沒等姜宏回魂,整個人已經趴在了鄭以恒的背上。
七月流火,酷暑盛夏,寂靜的夜裏只有惱人的蟬鳴和彼此的心跳。
驚魂甫定的姜宏閉着眼窩在鄭以恒的背上,第一次發覺同齡的少年郎也有如此寬闊厚實的脊背,令她心安。
雙手環過他的脖頸,眼前的青年大概才清洗過不羁的頭毛,鼻尖萦繞的盡是一股清新香味,也令她心安。
“姜姜,這是我第回送你回家吧?”
“恩。”
“以後每一次兼職下課,我都送你回家,好不好?‘
“恩。”
終于起了一陣夜風,捎帶了一分暑氣,碎發随風拂過面頰,鼻頭不知是酸是癢。
“鄭以恒?”
“恩?”
“謝謝你,”姜宏把臉埋在他的脖子邊,“真的謝謝你。”
謝謝你能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及時出現在我身邊。
鄭以恒腳步微頓,身後是喜歡的姑娘,一顆年輕的心雀躍地七上八下,宛若将全世界背在了身上。
看着身前的門衛室,鄭以恒微微側頭:“姜姜,到了。”
姜宏擡眸,入眼是自家熟悉的門庭。
“打電話叫阿姨出來接你?還是我背你進去?”
姜宏搖搖頭,正想開口,卻突然見到鄧如靜推着自行車站在兩人身側,一臉神色複雜地看着她。
姜宏突然噤聲。
鄧如靜平靜地開口:“姜姜?這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