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驕陽流火(9)

姜宏在洗手間卸完妝, 對着鏡子裏的自己靜靜發着呆。沒有禦寒的外套, 沒有多餘的現金,周身只有唐令儀那只能供她緊急通話的手機;被那中年記者的一堵浪費了不少時間,只怕鄭以恒也早跟着董老師回去了吧……

明明她為了今天的展演做了這麽多,可到頭來, 竟被人忘得一幹二淨。心底有一絲微妙的委屈,她生無可戀地尋思着自己該何去何從。

不如順便再向女主持借些坐公交的零錢?

這個時候,走廊內已空無一人, 剛才狹路相逢的中年記者早已不知去向。姜宏在劇場大廳找到了裹着黑棉衣的女主持, 及時把卸妝水遞了回去。

“天,我都忘了這瓶水還在你那兒,”女主持将卸妝水塞回包裏, 對着姜宏驚呼, “你怎麽還穿着這一身吶?”

……她倒也想換上厚實的外套吶, 可現在連回去的法子都沒有。

好在女主持心善,幫姜宏約了車,陪她等在劇場大廳。姜宏邊道謝邊哆哆嗦嗦地打了個寒噤。

早知如此, 當初就該在拿到手機的時候直接沖到化妝室。

十一月末的江南,空中處處彌漫着一股濕冷。

時間晚了, 劇場內的空調也漸漸涼了下來, 站在大廳裏, 仿若能感到冰涼的夜風透過半開的移門,直逼面門。

姜宏縮在大廳一側的休息椅上,估摸着時間, 正打算起身走到劇場門口等車,捏在手心的手機猝不及防地響了起來。

鈴聲陣陣,心中一抖,這個時候,還有誰會給唐令儀打電話吶?

“劇場門口不能停車,出了劇場廣場大門右轉20米有個公交車站,在那等我?”因為工作的關系,唐令儀存了鄭以恒的電話

腦袋裏灌滿冷氣,姜宏一下子有些愣愣的,對着那頭問道:“……我?”

“……姜老師,別忘了唐令儀的手機還是我轉交給你的。”那頭似乎輕笑了聲,又補道,“放心,劇場門前和公交車站都有監控。”

姜宏:“……可我約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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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頭“哦”了一聲:“下午不是把我當司機使喚得很自在麽。”

姜宏:“……”

沒聽見回音,鄭以恒正色道:“誰幫你約的?退了吧。這麽晚了,不安全。”

“……恩。”

鄭以恒實在太了解她,随随意意的三個字,“不安全”,就這樣戳中了她的死穴。

放下電話,姜宏歉意地朝女主持解釋了原委,

原地蹦跶了幾下,姜宏雙手抱胸,卯足了勁兒直接奔至廣場大門外的公交車站。

寒風呼嘯的冬夜,她就這麽身穿衣袂飄飄的漢服,腳蹬單薄的繡花鞋,周身透着一股古典仙氣,與身後的公交車站格格不入。

嘴裏哈着氣,當她快要化作寒風中的活冰雕時,一輛瞧着頗為熟悉的車終于停在眼前。

鄭以恒:“上車。”

車內的熱氣透過車窗微微吹拂到她發僵的身軀上,姜宏二話不說,毫無骨氣地鑽進了副駕駛座。

見到姜宏單薄的模樣,鄭以恒吃了一驚:“你的衣服呢?”

“原先放在化妝室裏,結束以後化妝室裏連人帶衣裳都沒了。”姜宏趕緊将車窗也阖上,對着僵冷的手哈着氣,語氣無奈又辛酸。

鄭以恒蹙眉,卸下身上的長風衣,蓋到姜宏身上,順手将車內的暖氣調高:“張老師臨走前在工作群裏說多了套衣裳,我告訴她那是你的,她沒再聯系你?”

姜宏打不開唐令儀的手機,自然沒看到工作群裏的消息。她從長風衣中伸出雙手,撇撇嘴:“是她聯系不上我。手機在令儀哪兒,之前我給她打過電話,梁歡接的。”

鄭以恒扶着方向盤,緩緩将車開出,挑眉問道:“唐老師怎麽了?”

“……心裏不痛快,買醉去了。”姜宏将手肘撐在車窗邊,拖着胳膊望着窗外後退的都市夜景,“這姑娘現在估計在家呼呼大睡呢吧。”

靜默半晌,她又輕輕補道:“我以為你也回去了呢。”

鄭以恒目視前方,笑道:“我今天可是你的司機啊。”

透過車窗的反光,姜宏見到鄭以恒微微勾起的唇角,心底忽然覺得安定。

并不是所有人都忘了她,真好。

再沒有誰開口,鄭以恒将車內的光線調暗了些。

暖風熏着姜宏,累了大半天,緊繃的心突然放下,竟漸漸起了倦意。僵冷的四肢百骸在長風衣的裹挾下漸漸恢複了知覺。

就像……就像初秋火辣的太陽。

九十月份的時節,因為仍帶了點暑氣的尾巴,所以總是與“秋高氣爽”這樣的詞不搭邊的。那樣的時節,太陽總是火辣辣的。

初三那年的秋天,比記憶中的任何一個秋天,更熱,也更令人煩躁。

這樣的氣候,最适合讓那群整日壓在中考淫/威下的學生盡心地跑一跑。

青春吶,總是有揮灑不盡的精力。

她的體育不好,只能坐在檢錄處幫體育老師登記運動員的名字與成績。她賽前檢錄鈎名字,另外一位同學賽後記錄成績,兩人一起負責初三年級的檢錄工作。

兩條古老又狹長的木桌拼成簡陋的寫字桌,後頭坐了六個文文氣氣的女生,清一色的校服運動套,紅色翻領,左胸前別着端正的團徽,一看就是年段裏的佼佼者,在這一場校內的秋季運動會裏被班主任們推出來作助理裁判。

風雨跑道高高的棚子遮擋了灼熱的陽光,兩條長桌卻正對着風雨跑道的入口。

她正在表上填寫下午的比賽信息,眼前的陽光忽然一暗。

她順勢擡首望去,只見桌前站着兩個拿着礦泉水的男生,前邊的那個身形高大,一張國字臉方正得有些滑稽。

一臉疑惑:“?”

國字臉男生拉扯着身後的男生,朝她龇牙咧嘴道:“下午400米決賽,我們來檢錄。”

然而還不到檢錄時間,姜宏笑了笑:“賽前15分鐘才檢錄呢,你們先到邊上休息會兒吧。”

檢錄長桌的側前方安放了十多條長凳,有不少運動員正坐在上頭換釘鞋。也有剛從操場上下來的,滿地尋找自己先前丢在這兒的外套。

國字臉男生點點頭:“那我們等會兒再來昂。”

說着,就大喇喇地與長椅上的同學勾肩搭背坐到了一塊兒。只是他身後的那位,仍站在木桌前。

“還有什麽事麽?”她看着眼前身形挺拔的男生,只覺莫名眼熟。

“請問……我能問問上午的成績嗎?初三男子400米第二組。”男生問。

她翻了翻手邊已經整理好的表格,找出了初三男子400米的成績,拿到面前,問:“你叫什麽名字?”

“啊?”男生似乎愣了愣,回答,“鄭以恒。”

她咬着筆頭,一行一行地在表格中搜尋着男生的名字。

“在這兒。”正找着,那男生卻突然伸出了手指,将自己的名字指給她,“我在這兒。”

她用筆橫着對過去,找到了他的成績,擡頭笑着說:“小組第二,好快呀。”

男生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撓了撓頭:“恩。”

過了片刻,他又試探着說:“謝謝你啊。那我去找同學了?”

眼前的人眉眼清隽,兩頰還帶了些稚嫩的圓潤,但是放在一群十五六歲的男生裏,卻是名副其實的翹楚。

好看的皮相誰都歡喜,她愣了愣,噗嗤笑了:“去呀,沒人攔你。”

下午的比賽繼續着,她專注于其他的項目與登記。等再回過神的時候,才發覺眼前多了個水瓶子。

她想了想,似乎是那個叫鄭以恒的男孩子落下的。

400米決賽還沒開始,鈎完女子甲組鉛球決賽的名字,她拿着礦泉水瓶,跑到運動員的休息區。

那兒三三兩兩站着幾個男生。她試探地對着一個挺拔的背影喊:“鄭以恒?”

男生疑惑地回過頭,見到是她,揚眉笑了。

一旁國字臉的男生笑着錘了錘他的肩。

“你的水……落在檢錄處了。”她将礦泉水遞給他。

男生接過了,捏在手裏,右手拇指不停摩挲着上頭的塑料紙,問她:“那個……你渴嗎?”

莫名其妙的問題,她愣住了,盯着男生瞧了半晌,忽然頓悟。她在辦公室裏見過他,經常因為私自攜帶相機而被陳老師用這樣那樣的法子激将。

初三的第一個學期剛過一個月,還來不及月考就碰上了運動會,不知道陳老師的激将究竟有沒有作用?

心裏百轉千回,但到了嘴裏,她誠實回答:“不渴。”

“哦。”男生低垂着頭看她,又問,“能麻煩你一件事嗎?”

她仍是一臉疑惑。

男生脫下校服外套,笨拙地疊在一起,問她:“等會兒比賽,能幫我保管嗎?”

那麽多的運動員都把累贅的外套長褲直接丢在了長椅上,她覺得這個鄭以恒簡直匪夷所思,但最終仍接過了那件寬大的黑領校服。

風雨跑道外的日頭熱辣辣的,連帶着風都攜着暖意。

她熱得有些發汗。

迷蒙中,卻聽到一個聲音在叫她。字正腔圓,像極了把校服丢給他的男生,卻比他更低沉好聽。

~~~~~~

“姜姜,到家了。”

姜宏瞌睡得迷迷糊糊,只覺得似乎做了一個夢,揉了揉眼,又覺得夢中的細節委實太清晰了些,清晰得像是一段被她遺忘了良久的經歷。

鄭以恒将車熄了火,扭頭,卻發覺姜宏直直盯着他。

“怎麽了?”

姜宏深吸了口氣,問:“初三那年的運動會,你參加了麽?”

鄭以恒一噎。

姜宏将他的神情收入眼底,笑了笑:“睡迷糊了。十多年前的瑣事,我都忘得差不多了。”

她坐起身,将身上的長風衣拿起收好,還給他:“謝謝。”

又是謝謝。

“下回再給你追加一杯紅豆奶茶?”

鄭以恒失笑,正想讓姜宏穿好風衣再下車,卻忽然聽見姜宏的驚呼。

“糟了!我的鑰匙在外套口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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