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飛雪(1)
山裏的孩子們比之城市裏的小鬼頭們更為質樸實誠, 或許是極少見到外人, 又或許是姜宏講起課來威嚴的氣場全開,當她走上講臺的時候,烏泱泱擠滿小腦袋的教室裏竟鴉雀無聲。省去了監管紀律的麻煩,姜宏抒了口氣。
少了成堆積壓在辦公桌上的語文作業, 又能與同行者讨論自身興趣所在的國學文化,一星期過得輕松愉快。
只是陰恻恻的天氣,自周一上午莫名其妙的太陽雨後, 再沒讓姜宏見到明晃晃的陽光。到了周四夜裏, 本就不高的氣溫突然驟降,寒風攜着濕冷的雨絲刮面而來,令不幸站在風雨裏的人止不住抽搐。
臨睡前, 姜宏披着絨毯到校舍二樓露臺挂毛巾, 竟發覺邊上挂了一日一夜的衣裳成了塊硬邦邦的黑色薄牆, 應是在還沒有晾幹的時候就已經結了冰。也不知是誰那麽大的心,竟在這樣冷風冷雨的天氣裏把衣裳挂在露臺上,又仍憑衣裳在冰天雪地裏凍壞了都無知無覺。
姜宏不敢再将毛巾挂在露臺上, 捧着臉盆蹭蹭蹭跑回一樓,在隔壁的房門前緩了緩, 敲門問詢:“上頭有件黑色長袖T恤結冰了, 是你們哪位老師的呀?快取回來吧, ”
随行的幾位男老師也都不過三十出頭的年紀,隔着門板傳來一陣輕微的手游背景音,未幾, 房門突然打開。
姜宏猝不及防,小退了幾步,看着面無表情的林書哲幹巴巴補了句:“你的衣服麽?”
林書哲點點頭。
“快去拿回來吧。”
說完,姜宏揚長而去,把林書哲那句“多謝姜學姐啊!”給狠狠甩在了身後。
張露一把年紀了,還要在這嚴冬寒秋的季節裏跟着他們這群年輕人往深山老林裏跑,歸根到底,都離不開這個突然頂替了名單的林書哲。
“怎麽又把毛巾揣回來了?”宿舍裏放了兩張上下鋪的木窗,張露正坐在自己的鋪位上整理毛衣,見姜宏把盆裏的東西原封不動的帶了回來,不禁奇怪。
“氣溫估計到零下了,毛巾挂一晚上就壞了。”
文茵鑽着被子坐在張露上頭,剛用手機将今天的微信圖文稿發給編輯部的小姐姐,聞言探出身子,伸手移開了窗戶。室外的寒氣沿着這一條小縫兒,争先恐後地往裏鑽。
“哎呦喂我的小祖宗!這裏頭本就沒空調沒暖氣的,你再放些冷氣進來,可還了得!”張露的位置看不見文茵的動作,冷不防被冷風灌進了脖子,驚得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文茵倏地阖上窗:“抱歉吶露姐,我就想試試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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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得很。”剛從盥洗室回來的穆清推門而入,只聽見了文茵最後的話,順口接道,“氣溫突然就降下來了,明早估計要結冰。這麽冷,那些走讀的孩子們上學可太不方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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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周五下午,原先夾在雨絲中的飄雪忽然變得肉眼可見。
不過眨眼,滿天飛雪。
偶有雪花透過屋檐飄入,沾到了衣角。姜宏裹着黑色的棉襖,出神地看着殘留在袖口還沒消散的小雪花。
Z市和C市都在南邊,縱然下雪,也總帶着些江南的溫柔缱绻;又因為江南特有的水潤多情,哪怕氣溫再低,路邊的積雪總持續不了一天一夜。
倒是頭一回見到這麽純粹的大雪,不出一會兒工夫,那些少有人踏足的角落裏就漸漸泛起了一層白霜。
午休剛結束,校長就接到了停課通知。連帶着一群志願老師,校園裏的所有工作人員都被召集到會議室——氣象臺發布了大雪橙色預警,校長打算趁雪勢不大把所有的住校學生送回家,清空校舍。
姜宏坐在會議室的角落,心中嘀咕,為什麽不把學生留在校舍呢?這些孩子們回家的路途遙遙,又是冰霜雨雪,誰知道會在路上滋生出什麽幺蛾子來。
恍然又想起學校食堂的狀況,姜宏微微嘆了口氣。鳳鳴山上的人們過得清苦,很多家庭不願為了學校的營養餐額外支出錢財,只得讓自家孩子背着幹糧
即便他們留了下來,只怕學校食堂也供不起這麽多人的飯食。
思及住校的孩子們家遠與安全問題,校長直接令老師們一個一個送回。
然而這兒本就是師資匮乏的鄉村小學……
姜宏又嘆了口氣,不得不和其他志願者一起認命地領着小朋友回家。
“回家了,開心麽?”姜宏牽着徐甜,看着小姑娘興奮的神情,不禁問道。
“恩!因為又能見到爸爸媽媽和弟弟了!”不需要再問,小姑娘直接把原因也說了出來。
“甜甜多久回一次家呀?”站在小姑娘另一側的穆清順着話題繼續問道。
“唔……一個月!”
本該由與徐甜熟悉的江老師送小姑娘回家,奈何她前天上午去了山下的縣城小學參與教研培訓,一時趕不回來。校長見小姑娘黏着穆清,便考慮着讓穆清頂替了江老師。徐甜家遠,校長又擔心人生地不熟的女老師迷失在山道上,便讓姜宏和穆清一起送小姑娘回家。
尋常時候,從學校到徐甜家中,需要徒步至少一小時。眼下遇上大雪天氣,更是難以估算路途時間。為了在天黑之前趕回校舍,問明白路線後,一行三人當即出發。
“還走得動麽?”山路不比平地,遍布着高低起伏的玄機,又因着積雪的緣故,深深淺淺坑坑窪窪的路況難以一眼識破,姜宏走得有些費力。
“老師走得動,我也走得動!”小姑娘借着雙手的力量,吭哧吭哧跑得可歡。
被徐甜借力的姜宏和穆清無言地對望了一眼,苦笑着跟上了小姑娘。
縱然做了充足的打算和準備,可最終她們還是在路上用了将近兩個小時……徐甜太小不識路,面對着相差無幾的山路,姜宏與穆清着實費了不少心思。
徐甜的家人都在,見兩位老師親自把自家女兒送了回來,迎了出來,客氣地拉着姜宏與穆清往屋子裏去。兩人客套了幾句,望着紛紛揚揚的大雪,不敢久留。
還沒緩口氣兒,兩人又拉着彼此原路而返。
短短片刻,雪勢又大了不少。飛雪随着猛烈的寒風從四面八方襲來,黏在衣擺褲腿,不一會兒有化成水漬隐去。雨傘已然成了無用的擺設。
地上的積雪也漲到了腳踝上方的位置。只消片刻,就要沒過姜宏的雪地靴。
兩位生長在南方的女老師仍頑強地撐着傘,深深淺淺歪七扭八地走在山路上。突然——
“嘩啦——”
一叢樹枝被厚重的積雪折斷,撲簌撲簌地翻落來兩人跟前。
姜宏心心念念都是回去的路,一時不妨,被驚得向後小跳,又因為一腳踩入深淺未知的積雪中,踉跄不已,最終摔倒在地。
姜宏:“……”火大,好氣!
“沒摔疼吧?”穆清朝姜宏伸出手,關切問道。
憋着一肚子難以言狀的情緒,姜宏拉着穆清的手站起來,又撿回了自己的掉落的手機和雨傘:“……衣服穿得厚,沒事兒。就是手機,可能摔着了,喏,黑屏了。”
“人沒事就好。”幫着姜宏拍落身後的雪,穆清抒了口氣,“大概也走了一半的路程了,很快就能回去了。我記得同行的蘇老師是電子産品的行家,找他幫忙悄悄。”
這個時候,孤身站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中,四周除了山路,只有光禿的樹木枝丫。連只鳥雀都不曾飛過,更遑論路過的行人呢?
自然如此浩瀚,而個體又是如此渺小。孤寂感突然生發。哪怕校舍再簡陋,眼下在兩人心中,都成了足以安身的庇護之所。
看着倒在面前的殘枝,姜宏的腦袋有片刻的發懵:“剛才……我們走的是這條道兒嗎?”
聞言,穆清愣了愣:“……?”
“你看,”指了指身邊約莫四層樓高的大樹,姜宏遲疑道,“樹枝是從這上頭掉下來的。來的時候……我們有經過這麽高的大樹麽?”
鳳鳴山內最常見的便是三五米高的落葉樹,相較之下,她們身邊的這一株可謂參天大樹。
如果真的在送徐甜回家時路過了,沒有道理毫無印象。
穆清的面色一僵,伸手從口袋中拿出手機:“我聯系一下校——!!”
話音戛然而止。
姜宏順勢望去,只見無論如何按鍵,穆清手中的手機始終保持黑屏。心底一沉.
漫天的飛雪,驟降的氣溫,水果機承受不住低溫環境,自動關機,像個烏龜一般用厚實的殼把自己保護了起來。
心底在咆哮,這是哪門子的奇葩功能,低溫關機,手機是保護好了,可主人呢?迷失在山裏的主人怎麽辦?怎麽辦啊!
保護個毛線球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