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殘雪?繁櫻(三)
雪離姐姐,別躲了,我找到你了!
不過,他沒想到的是,她竟然停了下來,從拐角後探出頭來,墨黑色的發絲像是于風中垂下的春柳,向着他一笑。
咦,好奇怪!平常都是抓到了人才算數的,今天她怎麽就乖乖地停下來等着他來抓呢?結果,風回因為慣性還是一直向前沖,直接撞進了雪離的懷裏。然後就聽見撞上什麽東西的沉悶響聲,風回一急,使勁一推,想從雪離懷裏掙脫開來,結果卻被箍得更緊。
片刻後,雪離松開緊抱着的風回。而他擡頭一看,發現雪離的背脊緊靠着廊柱,想必是方才因為他而撞上去的。
我沒在躲哦,回兒。還有呀,跑慢一點!你要是再長大一些,我可就禁不住你這麽撞了!
雪離緩慢地擡起手,一邊擡起時還一邊扯扯嘴角,想必是疼痛有些不好受。艱難地揉了一揉自己痛得不行的背部後,她騰出一只手,揪一揪弟弟的臉,将他因為驚詫而愣神、停頓了好一會兒才正準備說出口的道歉給封在口裏,像平常一樣地對他笑道。
為什麽不躲呢?
片刻之後,風回還是問出了這個問題。那聲音已經少了一些兒時的稚嫩。
我要是躲了的話,現在你的頭上,就會多一個包哦!
雪離本想像往常一樣略微彎下身來,卻發現風回不知何時已經長得同她差不多高,僅低了半個腦袋,她只好在中途改為叉腰,用手指一點他的腦門,力氣介于教導和開玩笑之間,不大也不小。濃密的墨黑色睫毛彎彎翹翹,像月牙兒一樣,襯得她左邊唇角的酒窩若隐若現。
是的,他們已經有比較長的一段時間沒有見過面了。風回習慣于在禦風的陪伴下出門,而禦風忙着準備試煉,所以兄弟二人就沒有去看雪離。
人在沒有事的時候總會胡思亂想,然後将沒事兒想成有事兒。
在那空蕩蕩的別邸裏,雪離無數次于被抛棄的噩夢中醒來,擔心自己是不是一件玩具,價值視主人的年齡而定。而現在主人已經長大了,所以玩具自然就不會被記起了。可是,對她來說,他們就是她記憶的開始。就算她可以忘記,恐怕這兩個人于她記憶之中的存在也是不可抹除的。而從夢境的壓抑之中恢複過來後,她開始嘲笑自己面對孤寂的軟弱,然後一次又一次地告訴自己,那只是夢。可是,只怕不是她想念他們得太多,而是他們留給她的空白太多。自我催眠永遠無法徹底鏟除潛意識裏的害怕,當夜深人靜的時候,那種揮之不去、的與生俱來的害怕一個人的感覺還是會回到她的腦海裏,甚至夢境中,讓她一夜又一夜地重複着不願面對、卻不得不面對的痛苦。
然後,她又恢複了站在門口的守望。可是這一次,無論她站在那裏多久,那兩個熟悉的身影始終都沒有出現。她已經熟識那條道路上有哪些店鋪,那些店的店主娶了妻,離開了,又有哪一對新婚的夫婦在這裏辦起了新的小吃攤點,那個是她還沒有去、等着和那兩人分享的味道和地方。她甚至記得在頭頂什麽時候有一群大雁飛過,還有門口的左邊那條路上正數第七棵的那棵榆樹上個月有多高……
最近來別邸次數較多的,竟然是星寒。不過,他多半是來借書看的,有時也會陪她說說話。可是……安倍家邸裏的藏書難道還會沒有千代家的別邸多麽?還是這裏的書比較偏?
雪離姐姐,那你在這裏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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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觀啊!
她方才那種環顧四周的樣子,一看就知道的麽!哦,剛才風回沒看見。
這裏這麽大,你迷路了怎麽辦?
不會呀,有白羽帶路麽,吶。
雪離用視線指了指回廊之上,那裏果然歇着星寒的式神。
是啊,她這麽聰明,他才不用擔心雪離會迷路呢!她要是在房子裏迷路了,是絕對不會去找路的,直接用最簡單的方法——翻牆!她可是最不在乎千金小姐的禮儀那一套的人!
你這麽急幹什麽,我們帶你參觀不就好了。
風回牽起雪離的手,然後半拉半拽地往前走,一是帶她參觀,而是不讓她跑掉。
如三年前一樣,她的手依舊有些涼,就像是正午的湖水,明明有熱度,可感覺起來,又像是沁涼沁涼的。
我才不要你們帶着參觀呢!這時候才說這種話,沒誠意!反正你們也不期望看見我,我參觀完了就走,省得還給你們添麻煩!
有些勉強地跟在風回身後,雪離眼睛一閉,頭一偏,下巴一挑,道。聲調也提高了不少。
風回回頭,只見她濃密的墨黑色睫毛在臉上留下同樣的淡墨色陰影。
禦風哥哥說了,等會兒要帶你去見哥哥們。
哦?他真這麽說?
雪離抽回手,轉過頭認真地注視着風回,墨色的眼瞳如三年前一般讀不出心情。
風回點點頭,以同樣的認真雙眸回視。雙眸之中有着湖水一般的澄澈。
他不怕被自己那些奇怪的哥哥們嘲笑麽?
雪離挑挑眉,嘴角略微翹起了一些。那上挑的眉毛就像是藝術大師一抖腕而成的傑作。
哪有用奇怪來形容自己的哥哥們的?走吧,姐姐。等會兒再帶你參觀我們的家。
風回又牽起雪離的手,而這一次,她沒有拒絕,只是嘴上卻說着——
還不一定會是哥哥們呢。
在風回的身後,雪離緩緩地拉長唇角,眼裏有一點晶瑩的光芒在閃動。
那是他看不見的脆弱。
******
也就是說——雪離是你們于三年前就在仙緣山上帶回來——并且一直藏在那裏的別邸裏的?
就算已經見識過禦風和風回幹出過的種種“好事”,可聽到這麽一件令人驚奇的事情,千代家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家長承風,還是忍不住拖長了三次音調,甚至曲起手指,在面前的黑檀木雕花的桌面上敲了三下。這是十分罕見的。因為他為了體現自己的穩重以及可以持家的資格,通常不會過多地表露自己的情緒,特別是在禦風和風回這兩個愛添亂的孩子面前。小孩子是需要一個依靠的,就算你硬撐着臉告訴他沒事,他們也會信,因為這其實就是他們想聽到的答案。因為年齡過小而被不斷地懷疑,承風在平時都盡量讓自己表現得更像大人。而作為管教小孩的大人,如果你露出了什麽不大常見的神色,想象力豐富得可以的小孩子們就會加以一通胡思亂想,通常,豐富想象的後果就是自尋煩惱,以為發生了什麽大事,從而就會有随之而來的各種曲解,所以不表露自己所想是最可靠的,而從外表上粗略地看來,這就是穩重。當大人挺累,可惜,他就是家裏最年長的男性。
的确,他是知道他們在別邸裏藏了什麽,可是……他沒想到會是一個人啊!而且,竟然藏了三年!他在懷疑自己當初沒有過問是不是一個錯誤。這兩個小崽子可真厲害!他小時候可從沒有如此貪玩過!還好這兩個人對女人沒興趣,不然加上沐風,千代家男性風流的名聲可就要傳到大街小巷,然後人人皆知了!
千代家邸的主廳,千代家所有的直系男性都在這裏。正對着門的方向是承風,他的右邊是濯風,左邊是沐風。主廳裏還有四個人,最不顯眼的是靠在角落的陰影裏,一直低頭逗弄着白羽的星寒。而在承風的面前,主廳裏最中心的位置,是正襟危坐的禦風、雪離、風回,按年齡從左到右,按腦袋高度從高到低,三個人均是一種一臉看似不在意的表情,可臉頰卻都不自覺地緊繃起來,有時甚至還咽咽口水,一副等待訓導的樣子。
按照這樣的座次,雪離就在承風的正對面。四眸對視的時候,他可以瞥見那深濃如墨的眼睛。她的眼眸像是一潭洗濯墨筆的池水,日積月累之下,顏色已轉為深黑,如死寂一般,平靜無波,可那池水之中,曾有過多少奔湧的文思、流淌的思念、訴說的豪情……池水雖青,卻以其清反射着這世間的光芒,風過時,斑斓的波紋一痕痕,亮如銀河。他第一次見到給他這樣一種奇異感覺的女孩。她就在那裏,可也就像是不存在一樣。傍晚的光線自她身後射來,給她的周身籠罩上一層細碎的金黃色光暈。而那樣吸引人的眼睛,他也是第一次見到。望進她的眼睛,就像是忘記一切。
所以,你們的意見呢?
移開凝視了雪離許久的目光,承風望向濯風和沐風二人。
濯風沉默,目光落在虛空之中,半晌後擡眼,淡然直視承風。
千代家還缺一個女孩。
而後,那三人看不見的一側的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容。
承風恐怕早已有他的意見,詢問他們也只是走走形式而已。他們都沒有見過如此的禦風,今天連風回甚至都有些反常,兩個人展現了一種平時不曾表現的堅定。當禦風十分鄭重地對他們說,希望雪離進入千代家的時候,他眼裏閃耀着的倔強和那一點決絕的光芒差點讓他們這些做哥哥的以為他着了魔,被那個叫雪離的女孩給勾了魂破去。畢竟,他是第一次在他們面前表現出對女孩子的關心。可随後一想,雪離是勾人魂魄的女鬼的這個設想肯定不會成立——星寒可是在這裏呢!有哪個鬼可以在他的眼皮底下幹壞事兒的?事實證明,只有沒什麽思考能力的鬼魂和妖怪才會接近星寒,因為他身上散發的氣會讓有感知力的邪物退避三舍。當然,尋仇就另當別論。
嗯,我不反對家裏養一只如此可愛的小鳥,而且大哥今日若是不同意的話,四弟和小弟恐怕會和我們翻臉的哦。
沐風不緊不慢地搖着扇子,欣賞雪離怒掃而來的目光。
禦風皺眉,将左手覆在雪離的右手上,示意她不要沖動。雪離望了他一眼,閉上眼睛,偏過頭去。随後,禦風睇向沐風的眼神裏,多了一抹怒意。
沐風一笑,用扇子擋住右邊臉,不讓承風看見,然後給禦風遞口型。
哎呀,為了一個女孩竟然和哥哥生起氣來啦?
你別逗她!
禦風同樣回以口型。他才不會讓自己之外的人欺負他的妹妹!不知不覺中,禦風已經以保護者自居,忘了雪離馬上也會是沐風的妹妹。沐風若是捉弄他,他可以不在意,哼一聲也就完了,可是,雪離不行!
承風看着這一幕,無聲地笑了起來。看來,千代家于今日,是注定要迎來一位女孩了。不過,還有一件事是他想确認一下的……
禦風啊,你已經通過了試煉,離成人儀式也不會遠了。
聽到這句話,一種不安的情緒在禦風心中滋生。事實證明,每次大哥在叫他的名字時,加上一個“啊”字,就不會有什麽好事。果然——
你現在也算半個成年人了,是不是該考慮一下娶親的事呢?
當當當!就像突然有什麽在禦風的腦袋裏一連串地、噼裏啪啦地炸開,随後他的聽覺裏剩下的就是一陣嗡嗡的響聲。盡管他已經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可是再怎麽準備,也不會想到大哥竟然要說這件事兒!他對自己嘴巴大張,并且發出了一聲響亮的“啊”毫無發覺,而且直接愣在了原地。
雪離先是一臉疑惑,然後猛然醒悟,繼禦風的那一聲“啊”後也以疑問和驚奇的語調,大叫出了一聲“耶”,随後小嘴一陣開合,像是缺氧的魚,可是又什麽都說不出來,小臉在頃刻間漲得通紅。最後她雙手捂臉,轉頭,一腦袋磕在了風回的肩膀上,也不知是想找地縫鑽下去卻找錯了地兒,還是想把自己敲得清醒一些。她長長的頭發自肩後滑落,垂下來,将她那像熟透的蘋果一般惹人喜愛、想親一口的臉蛋遮擋起來。
風回的反應在三人之中算是最好的,他也是愣了半晌,等雪離叫出聲後,他終于也明白了過來,随後就是哈哈的大笑聲,笑得眼角淚花閃閃,前仰後合,最後甚至要捂住肚子。
看着這三人的反應,承風差點也要破功,大笑而出。他是第一次見禦風和風回如此反應。不過,戲還沒有做完,就索性演下去好了……
怎麽,禦風,看來你不想娶她當妻子啊?
聽到他這話,風回又是一愣,止了笑,雪離也擡起頭來,黑亮的眼睛望着他,他們都不明白他到底想說什麽。而承風也不等禦風反應,輕飄飄地又抛出一句話——
正好,你二哥還沒有娶親,讓給他怎麽樣?
當當當當當!腦海裏奇怪的炸裂聲歡快得像炸響的鞭炮,可禦風總算還是聽清了這句話,并且确認自己沒有聽錯。本能的反應讓他将嘴巴張得更大,之後是一句帶着怒吼的問話——
為什麽?
不,不對!問題不在這裏!什麽叫他不想?他是不想,可也沒想啊!而且,什麽叫讓啊?啊啊啊!!!
濯風顯然清楚為什麽話題會突然扯到自己身上。他沉默地起身,走出主廳。
大哥,我不是道具。還有,我也不想娶親。
濯風在心中默道。他知道承風懂得自己的意思。
哎呀,大哥真是偏心,怎麽也不問問我?禦風,你不會和我搶的吧?
這時,惟恐天下不亂的沐風又火上澆油一番,似乎希望這場戲再鬧得更大一些。
我不要!
異常高亢的聲音像裂帛一般,從中斬斷這場鬧劇。
高喊出聲的原來是雪離。
一片寂靜中,衆人向他望去,只見她雙手成拳,抵在膝蓋上,肘部打得筆直,腰杆也是挺得筆直,小小的肩膀因此聳得高高的,而她的眼睛卻閉得死死的。方才臉上的紅暈還沒有完全消去,可當她睜開眼睛的時候,眼裏的堅定讓承風覺得自己稍微做得過火了一些。
禦風可是一個一點就着的孩子,而雪離似乎也是。不愧是他認的妹妹。
安靜。全場的目光都集中在她一個人身上。
我不願!
你真不願?
承風面無表情,繼續以上位者的姿态問道。
不願!
很好!
承風笑了起來,十分和煦,這種笑容在平常很是少見,畢竟作為四大家族之一的千代家的家長,他十分忙碌,有時候累得連微笑的力氣都沒有,而且這種沉重的身份,讓他只能以他不大願意的那種威嚴的姿态面對弟弟們,特別是禦風和風回,這兩個家裏最小的孩子。而見到他這個笑容,雪離怔住,隐隐約約地知道他下一句話要說什麽,而那似乎和她方才想的完全相反。
歡迎你來到這個家!
門口,方才已經離開,其實是靠着門在聽牆角的濯風于唇角勾起一抹笑意,而在主廳的陰影裏,一直逗弄着白羽的星寒擡起眼簾,無聲地笑了。
她方才不是說了比較冒犯的話麽?怎麽……雪離一臉茫然,可禦風和風回立即就反應了過來。這個大哥!不過,算了!不管他的方式了!他們欣喜地自兩邊抱住雪離,大聲歡呼着,晃得她左歪右倒。
啊——!我被耍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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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