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殘雪？雪落（五）
這個冬天的初雪，下得沒有任何的預兆。千代家的兄弟們只覺得早上屋子裏格外的寒冷，拉開門一看，才發現滿世界都白成一片，只有在雪離三人庭院裏，那棵在她的要求下種上的梅花樹吐露着與白色不同的寥寥幾多豔紅色的梅花。這些梅花是今年最初的梅花。不知怎麽晚到了這麽久。
禦風和風回走到房間外時，看到的就是不知幾時就已經起身，無言地望着梅花的雪離，她的身後是一排腳印，整齊，有些深，正如一個孤獨的人留下的迷茫。在潔白的雪地之上，那一派腳印十分顯眼。
雪還在下着，只是比起昨晚小了許多。它們一片一片地落在雪離身上。她墨黑色的長長睫毛上已經積了薄薄的一層雪白，她墨黑色的發絲上也點綴了白色珍珠一般大片的雪花。
雪離姐，你怎麽起得這麽早？
離妹，外面冷，進到屋裏來吧。
沒關系，我不冷。只是睡不着，而且總是做噩夢。并且心裏總感覺……很煩躁。
雪離沒有回頭。只是一直一直地凝視着梅花。那如滴在雪上的血一般的顏色啊……她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可是，她不敢說。她害怕，說出來之後，那就成了現實。
可也就在那一天，如冰一般令人心寒的消息随之而來。
千代沐風，被源家首領朝司，親手斬殺示衆，以此來向平家天皇宣戰。
消息來得如同昨夜的飛雪一樣迅猛而猝不及防，千代家瞬間陷入一種前所未有的震驚和哀痛之中。
消息傳來之時，承風先是一臉震驚，随後震驚轉為悲痛，沉痛地閉上雙眼，單手掩住了自己的眼睛，随後就站立不穩，晃了幾晃之後就向後仰倒，還好被還是一臉驚痛的濯風扶住，而當接住承風的肩膀時，濯風忽然一驚，再迅速地伸手探他的額頭時，才發現那裏滾燙。
而禦風卻是沖上去抓着傳信之人的衣領，沖力大得将他那人撞倒在地上。他不斷地搖晃着那個可憐的、同樣是一臉哀痛的送信人，甚至連拳頭也揚了起來，狂吼道——
你騙人！騙人！你在騙人，對不對！告訴我，你說的是假的！假的！說啊！說啊！！你說話啊！！！
見此情形，風回趕緊沖上去拉住他，拼了命地想将失去理智的哥哥從那快窒息的傳信人身上扯開，卻不料禦風此時的力氣大得不正常，無論他怎樣扯拽都無濟于事。
哥哥，哥哥！你別沖動！
無計可施的風回大喊道，可是禦風根本就聽不進去，拳頭已經狠狠地砸在了那人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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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聲在原本吵鬧的主廳內清脆地響起，竟然是聽到消息後就僵在了原地的雪離回過神來，沖到禦風身前，猛地蹲下，膝蓋重重地砸在地板上，留下沉悶的聲響，随後心痛卻決然地給了他這一下。
你給我清醒一點！
她這一掌的力氣倒是不小，禦風的頭狠狠地偏了過去，側臉上立刻浮現出豔紅色的掌印。而雪離停在空中的手不斷顫抖着。
主廳內陷入了一片寂靜之中，只有雪離和禦風粗重的呼吸聲在不斷回響着。而雪離似乎也覺得自己下手過重了一些，同樣顫抖地伸出另一只手，逐漸地傾身靠近，想去探視禦風的傷勢時，卻被他粗暴地一掌揮開。于是，她的手帶着細微的顫抖，僵在了空中。
随後禦風猛地起身，動作快得将雪離吓了一跳。他直沖門外而去，迅疾的腳步在雪地上行過時踏起了安眠的雪花，在身後留下一道道雪白的煙塵。而過了不久，門外就響起一聲又一聲的長嘯，那聲音竟像是受傷被困的野獸發出的暴怒之吼。
禦風哥哥！你去哪裏？
雪離被那聲音吓到了，也一撐地板，打算去将禦風追回來，卻被風回一把拉了回來。
我去！
不，我去！
你拉不回他的！況且，他不會希望你看見他那種樣子。
雪離跌坐在地上，她想哭，可是眼淚卻流不出來。她只感覺到心髒一陣抽痛，痛得她連呼吸都是一種痛苦。
就在她捂上心口喘息的時候，餘光裏風回已經踏出了門檻。
回兒，外面冷！
所以你就更不要出去了，照顧好大哥！
這時，突兀響起的馬蹄聲讓衆人再次一驚，風回低咒一聲，也向着馬廄的方向沖去。
若是不看着一下，禦風是真的會做出過分的事的！風回是真的擔心禦風會沖到龜田家殺人！不過，好在他方才留意了馬蹄聲遠去的方向，那并不是通往龜田家的方向……
******
今年的初雪，格外的冷。
承風的房間裏，雪離跪在他身邊，片刻不離地守着。不斷地将打濕的毛巾敷在他的額頭上。而承風的腦袋不斷地左右擺動，這讓雪離片刻不能休息。離得近了，她可以聽見他斷斷續續說着的胡話，其中有一大部分是在喊沐風的名字，還有說——“對不起”。
她依舊想哭，可是眼睛幹涸得讓她無法留下淚來。是的，現在不是她哭的時候！在照顧承風的同時，她不斷地向屋外望去，希望看見那兩個歸來的身影。現在已經是下午了，可是禦風和風回始終還沒有回來。
雪還一直在下着，無聲地飄落，世界靜得可怕。
屋外的世界，一片茫茫的白，連空氣都是迷迷蒙蒙的霧白色。
那死寂一般的白色令人心悸。
阿離？
承風低微的叫喚聲在此刻聽來卻顯得格外的清晰，雪離從沉思之中驚乍而醒，愣了一瞬又将自他額上掉落的毛巾在身邊的水盆裏浸過水之後敷了回去。
禦風他們……
承風的聲音略有嘶啞，雪離聽了心裏發酸。千代家的家長終于累了啊，也是該休息了……
還沒有回來。承風哥哥你繼續休息吧。等到他們回來了，我就會叫醒你的。
雪離說話說得有些慢，也很輕。不知怎麽的，承風聽了，覺得這就是雪落下時的聲音。
靜得仿佛不存在一樣，可你卻真切地知道，它是在那裏的。
你也去休息吧，這裏不需要你。
承風盡量以不怎麽斷斷續續的聲音說完這句話後就閉上了眼睛。他想一個人靜一靜。
那麽，哪裏需要我？
雪離如此問道，依舊是那種與平常不太相同的語氣。承風一驚，望向那雙于雪一般寂靜，顏色完全卻相反的眼瞳。可在那墨黑色的瞳仁裏，有的還是寂靜。亦或是，這雙眼睛因為其顏色，永遠只能表達這一種感情？
阿離？你怎麽了？是哪裏不舒服嗎？
承風從被子裏伸出手，覆在雪離擱在膝蓋上的雙手之上。
你的手有些冷。你今天也累了，去休息吧。
我不冷，是承風哥哥你發燒了。
雪離将自己的手抽出來，又緩緩但堅定地将承風的手退回被子裏。
阿離，你不舒服麽？
承風皺眉，又問了一遍。
我只是……好怕。
不要怕，哥哥在這裏。
承風還是伸出手，摸摸雪離的臉頰。
承風哥哥，你不是那種……
雪離說到一半卻突然頓住，咬着自己的下唇，像是在考慮要不要說出後半句。
哪種？
那種……認為——‘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的人吧？
雪離盯着承風，不讓他的任何一個眼神從眼底溜走。她需要确證的答案！
承風皺皺眉，許久都沒有說話。最終，似乎是為了安慰雪離，他還是道——
天皇陛下不會下這種赦命的。
想要表達這種意思，會有很多種方法。
雪離依舊倔強地注視着承風，眼裏的認真讓他無法以善意的欺瞞來逃脫。
阿離，你怎麽會懂得這麽多呢？
他可以把千代家派上和源家軍對抗的戰場。到了那個時候，承風哥哥，你會為他忠心的一戰到勝利，或是死亡嗎？
承風依舊蹙着眉頭，憂郁爬滿了他年輕的臉龐。片刻後，他微微一笑，那溫和的微笑令雪離愣住了。那樣溫暖和安慰人心的笑容啊……
阿離，你知道，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什麽嗎？
有些奇怪他以提問的方式來回答，雪離思考片刻後一怔，臉上有着驚喜的神色——
難道是——千代家？！
聰明的孩子。
所以，他是想讓她通過思考而自己明白，他不是那種會為了天皇陛下什麽都奉獻而出的人。也就是說，他不會為一個命令而獻出自己的生命，而獻出千代家的！但是，未來總是說不準的，可是此刻，他只想讓令他心痛的妹妹放心。她為什麽要考慮這麽多，懂得這麽多呢？這些明明本是應該由他來承擔的啊。這，也許就是家的感覺吧，也許因為他一直向前眺望着這個家族不确定的前方，而忽略了身後這些溫暖，這些他于現在發現，對于自己如此需要、無法割舍的溫暖。就算是貪戀着這溫暖吧，所以，他會拼盡一切，保護這個家！
承風哥哥果然是——千代家的家主，還有長兄啊！
見雪離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承風笑了，再次摸摸妹妹的臉頰。漸漸地，他的動作凝固了，凝視着她的眼睛裏多了一些她看不懂的猶豫。
阿離，你要不要……先離開一段時間？
承風哥哥，你當我是千代家的女兒，對吧？
雪離微微笑着，問道。
……是。可是，我不希望你受到牽連。
我和千代家的牽系，從來就沒有斷過。因為，我是——千代，雪離。既然我姓千代，就應該和這個家在一起。而且，其實承風哥哥擔心的，不止我一個，對吧？
阿離……你若非女兒身，千代家可是出了一位了不起的洞察者啊。
承風感嘆一聲，又摸摸雪離的腦袋，而笑容裏卻有着滿足。
可是，承風哥哥難道願意到了晚飯時間，三個弟弟都不見人影嗎？
雪離偏偏腦袋，眉毛和眼睛一起彎成了一道月牙兒。
承風無聲地笑了。更加用力地揉一揉雪離的頭發。果然還是妹妹好，弟弟們在這個時候，是不會在身邊的。随後，他的笑容淡卻，昔日千代家家主的威嚴和睿智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阿離，我想先讓你和女眷們先離開這裏一段時間，避一避鋒芒，等到事情結束了，就接你們回來。
雪離收了笑意，認真地注視着長兄，那模樣和濯風如出一轍。
是為了躲避龜田靖的追殺嗎？兄長大人将此事告知于我，是有什麽事想吩咐吧？只要在能力之內，雪離義不容辭。
我把千代家的所有女眷和老人們交給你，你在我們不在的時候安撫她們，直到我們來接你們回家，能做到嗎？
承風沉默片刻，問道。聲音不知是不是因為發燒，隐約帶着幾分顫動。
雪離蹙眉，然後一直靜靜地注視着他。
果然，這個任務交給她還是有些勉強嗎？看來，他還是在強人所難啊……
能做到。
雪離終于還是輕聲說道，但語氣裏的堅定已不可忽視。這是她第一次許下承諾。
承風驚訝地望着自己的妹妹，許久之後像是如釋重負一般地笑了。
那就，拜托你了。
可是，雪離在側面看得清楚，于他唇角上，分明是挂上了更重的重負。
這件事情格外重大，我必須和濯風商量……
片刻之後，承風打破了沉默。
自從濯風哥哥把你扶進房間之後，我就沒看見他了。
他可能……在自己的北苑。
我這就去叫他來。
不用，我需要休息一下，讓他明天來見我就好。他現在恐怕……你也勸勸他吧。
雪離愣了一會兒，應了一聲之後，退出了房間，順手輕拉上門。承風哥哥終于注重自己的身體了。這個千代家不能沒有他啊，他要是倒下了……雪離覺得自己不敢再往下想了。
不過，她倒是挺在意承風的最後一句話，他似乎挺擔心濯風的。可濯風不一直是不需要別人擔心的人嗎？為什麽現在還需要人來勸他？他看上去并不需要人勸……而且，為什麽又是她來勸他？濯風哥哥是那麽冷靜的一個人……她完全想象不出，這個人會像禦風哥哥一樣發瘋，然後可能會頭腦發熱，幹出什麽需要別人阻止的事。而且她也完全想象不出他消沉時會是怎樣一幅場面……可是……也許就是想象不出才會有勸導的需要！雪離神色一凜，拔腿就沖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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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