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殘雪?雪落(七)
還有哪裏有傷嗎?
濯風包紮好雪離受傷的小腿,又仔細地從上至下地看了她一遍後,不放心地問道。
雪離搖搖頭,視線還是沒有離開自進房間以後就一直盯着的火盆。那裏的炭火已經燒得比較旺了。明黃的火光讓她已經有一些病态的蒼白的臉看起來紅潤了一些。
濯風皺眉,動作極輕卻不容拒絕地扳過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
不舒服?
望了濯風一眼,雪離低頭,避開他的手,然後還是搖搖頭。就算是不舒服,也不可能被查出任何病症的。如果她所料不錯,恐怕這在心口的疼痛就是……
你……有些冷。
見她不說話,濯風又說道。
嗯。
去休息吧。
不。我不要一個人呆着。那樣……更冷。
雪離依舊看着炭火說道。過了一會兒,她轉過臉來,也不知是不是被炭火的煙給熏的,她的眼眶有些紅,眼角終于有了淚光。
濯風哥哥,你已經沒事了,對吧?
原來,他讓她如此擔心。濯風的心裏泛起一股內疚,再次摸摸她的頭發。不知怎麽的,他的指尖已經開始留戀這種在她的發絲上停留的感覺了。
嗯。
承風哥哥讓你明天去見他,商讨千代家女眷和老人暗中轉移的事情。
Advertisement
明天?的确,大哥也是該好好休息一下。濯風點頭,表示他記住了。因為他知道,雪離想說的并不是這一句。她望着他的眼睛已經表明了她的意思。
濯風哥哥,你,不哭嗎?
濯風略有些驚訝于她的問題,愣了一下,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
沒有關系的。我知道的,你也需要驅散悲傷的。
雪離跪坐而起,轉而靠坐在濯風身邊,雙手撫上他的臉。而她的臉頰上,眼淚已經開始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滑落。這是濯風第二次看見她哭。比起第一次,她的悲傷已經無法遮掩。而她的手如他方才觸到的下巴一樣,有一些涼。就像是脆弱的初雪的涼。
如果你已經忘了流淚,那麽,現在,我可以流淚了。就讓我替你哭吧。我知道,你也很痛苦的,不要這樣壓抑自己呀,我和大哥,還有大家,都很擔心的。有時候,有無法忍受的心痛,卻只能一個人快要崩潰地承受,不喊叫,不哭泣,簡直就像是一種懲罰啊……
雪離聲音嘶啞,還沒有說完就鑽進濯風的懷裏,額頭再次抵住他的肩窩,雙手環住他的脖子。而他有些失措,指間餘留纏繞的,是她冰涼滑溜的墨黑色發絲。她那也是微涼的淚水沾濕了他的衣襟。原來,她是一直在尋找一個可以依靠着哭泣的肩膀。方才她無法流淚,是因為大哥病倒,而他不知去向,千代家的支柱相繼幾乎癱倒,因而她找不到依靠嗎?
原來,她是知道的,他其實不是沒有眼淚的人,只是他無法在人前流淚而已。不過現在,等濯風發覺自己的眼睛已經濕潤的時候,臉頰上已是一片溫熱。而趴在他的胸口的雪離已經從沉默無聲地哭泣轉為泣不成聲,瘦削的肩膀配合着她幾乎喘不過氣的呼吸,不斷地聳起,落下。離得近了,他能聞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如雪落梅花一般的芳香。
默默地,他将下巴擱在了她的肩膀上,雙手也不由自主地輕輕拍撫着她同樣顫抖的背脊。于是,過了一會兒,與她沁涼的眼淚完全相反的灼熱,熨燙了她的肩頭。而雪離什麽也沒說,只是将手環得更緊,頭埋得更深。
心口,又在疼……
******
京都這一年的第一場落雪持續了很長時間,其間斷斷續續地下了有七天之久。就像是天也在默默地在為沐風送行一般。而于雪停的那一日,宮裏穿禦旨過來,命千代承風為上将軍,千代禦風為副将軍,與藤原家殘軍,古方家新編軍合為一束,率領這三路大軍,迎戰源家軍。
千代家,主廳,氣氛凝重。
濯風,你随我一同前往。
是,大哥。
風回,你……
回兒和我一起呆在這裏。
雪離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緊接着主廳原本緊閉的門就被拉開,那個又瘦了幾分的身影緩步走進。又長了幾分的墨黑色發絲飄逸在她的身後。她走進的時候,帶來了房間外的寒風和混在其中的白雪。主廳裏本就不太明亮的燭光再次黯淡了一些。
雪離姐,我已經行了成年禮,不是小孩子了,況且作為千代家的男子……
風回皺眉,第一次以男性而非弟弟的身份對雪離說道。
我沒有把你當小孩子。從你第一次叫我‘雪離姐’而非‘雪離姐姐’的時候,我就知道你長大了。可是,這裏需要你。千代家女眷喝老人的過幾天的轉移,只靠我一個人是不行的。你們會帶走所有的男丁,到時候若是有龜田的家軍過來,那一切就前功盡棄了。
雪離的前半句是對着風回說的,而到了後半句時卻轉向承風,認真地道。
承風沉默,雪離的确說得有理。可是,為什麽她指名要留下風回呢?以他對雪離的了解,她不是那種不會計劃的人。況且家中武藝與風回相當,可以抵擋龜田靖的那支靠人海戰術的雜牌家軍的人也有好幾個,可是為什麽她專門只要求風回留下呢?這其中恐怕另有緣由……
大哥,我想去戰場。
風回知道自己說不過雪離,轉頭對着承風請求道。
回兒,留下,陪着我。
雪離再次望向風回,語氣裏竟然帶上了一點懇求。
風回差異地望向自己唯一的姐姐。這是她第一次這樣對他說話。他忽然想起幾天前禦風在仙緣山上對他說的話,心一下子就軟了下來,猶豫許久,最終還是點點頭。
而承風最終在找到雪離,并問清楚為什麽只留下風回一人之前,就率兵出發了。
******
幾十天後,京都大雪之日。現在雖是快接近正午,可天穹像是沒了氣力,只露出如早晨朝霞剛散時的蒼白的顏色。雪離和風回就坐在兩人房間的走廊上,一人靠着一根廊柱,中間放着一個小木食桌,面對着面,喝着溫過的,還飄着白霧的清酒。那白霧模糊了彼此的視線。
雪花像是沉浮在海裏的細碎的水藻,在空中随着寒風恣意飄蕩,洋洋灑灑地落下,速度并不快,可是鋪天蓋地的氣勢卻讓人觀之無言。時不時的,會有雪花飄進他們的杯盞之中,雪離會微微笑着将混了化了雪的酒飲下,而風回則是注視着酒杯,沉默不語。
現在千代家邸已經空了,除了他們二人,所有的人都已經被秘密地轉移到了安全的地方。其間的确遇到了一些麻煩,不過待風回出手後,事情就順利地解決了。
雪離姐,你……是不是知道?
風回最終還是問道,而雪離自然清楚他在說什麽。
是啊,我知道。得了這樣的重症,你竟然還瞞着我們這麽久。
雪離仰頭飲盡杯中的清酒,又用舌尖舔盡唇角殘留的美味,酒杯略有些響地放回小桌上。于是風回又給她斟滿了一杯。他是第一次見雪離喝酒,而且,沒想到她這麽能喝!
算了,今天我不想跟你發脾氣,但是,我希望以後不會再出現這種事情了。你以為這是不讓大家擔心嗎?大錯特錯!遲早有瞞不住的一天,不是嗎?到了那個時候,你會讓哥哥們更擔心的!除此之外,他們還會內疚,內疚自己為什麽沒有早些發現。這難道是你想要的嗎?
風回低頭,望着自己杯中的酒。香味淡淡的,卻很醇厚。杯中有他自己的影子。
對不起。不過,雪離姐,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是怎麽知道的?
雪離反問一句,然後笑了起來,笑容裏帶着幾分醉意和無奈,雙頰略有些緋紅。
我是你姐姐啊,我怎麽會不知道?而且你的房間就在我的隔壁呢,這麽近,要是還發現不了,我就太不關心你了。也是苦了你了,每天晚上忍着不咳出聲來很累吧?
風回詫異地擡頭,望向雪離。原來,她都知道的。
你想上戰場,是想去送死嗎?
雪離無意地問道,風回懷疑她喝醉了。
我是千代家的男子,千代家的人,沒有病死的,只有戰死的。
沐風哥哥就那樣……走了,你也希望千代家像上次一樣嗎?你們為什麽就不去追求一個沒有死亡的結局呢?你要是也……出了什麽意外的話,到時候可沒有人能追禦風哥哥回來了。
風回一驚,她是在……告訴他什麽嗎?他扯扯唇角,略有些僵硬一笑。
雪離姐,你不是在嗎?你是一定能追回禦風哥哥的。
雪離淡淡地望了風回一眼,什麽都沒有說。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
回兒,你知道我最喜歡什麽花麽?
梅花。
沉默片刻,風回道。他不太确定她最喜歡的到底是梅花還是櫻花,可望見她正落在滿樹紅梅之上的視線後,他的心中忽然有了答案。
你,知道為什麽嗎?
雪離姐最喜歡冬天,而冬天僅有梅花盛開。
風回如是道。他不知道雪離為什麽突然與他說起這個,而且他總覺得,今天的雪離不太對勁,雖說是因為喝酒,讓她的雙頰染上了平常不曾有過的暈紅,可那從未在她的臉上出現過的顏色讓他感覺到了詭異。就像感覺她是生病了一樣。
雪離笑了,合着臉頰上的紅霞,那笑容少了幾分平時的清純絕美,倒是多了幾分妖嬈。
櫻花絢爛卻易逝,正如堂皇一般,轉眼凋零。
櫻花絢爛易逝,堂皇轉眼凋零?
風回重複了一遍雪離的話,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想說的,不只是櫻花吧?
極盛極衰啊!無論是四大家族還是龜田勢力,都是如此。我只希望你們,還有千代家,都過得好好的,不要卷緊這樣暗流不斷的紛争裏。可是,我又不希望,是我将你們束縛住,即使我清楚這場以命相賭的結局有一條路通向凋零……
雪離姐,不要這樣想麽,我們還沒有失去和龜田家對抗的實力呢。
是啊,你們都這麽想……
雪離不知是生氣還是因為喝醉了而沒拿穩,再次見了底的酒杯略有些重地磕在了桌上。
因為你們的願望,就是一季絢爛!可是于我來說,那凋零的結局,我是無法承受的……
雪離姐,你醉了。
風回雖如是說着,但還是再次給雪離斟滿了酒杯。今天就讓她說出她悶在心底的話吧!風回清楚,因為今天的聽衆就只有他一人,所以她才敢說出這些不能在哥哥們面前說的話。她的這席話若是被其他人聽見,會有不少的麻煩。女眷們會鬧得人心惶惶,而官員們則會拿這話說事,讓千代家的家主難堪。
是啊,因為只有醉了,我才能說出這些話來!我還想和你,還有哥哥們,一起喝酒呢,如果沐風哥哥還在,和我們一起喝酒,那就更好了……喝酒的時候我們可以談天說地,無拘無束,想說什麽就說什麽,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我們還從來都沒有試過曲水流觞呢,對吧?呵呵,到了那個時候,禦風哥哥就會急了吧,因為就他喝不到酒了……還有那一起學和歌的日子,一起賞月對詩的日子,一起約好了到山頭看日出的日子,我都好懷念的呢……我還有好多想和你們一起去的地方都還沒有去呢……
放心吧,雪離姐,哥哥們會沒事的,他們會回來的。
風回聽了她喃喃道出的這些話,忽然有些心酸,扯起一分微笑,道。
你拿什麽,來說服我?
雪離忽然轉過頭來,望着風回,墨黑色的眼睛亮得驚人,想必是真的醉了。
……我有這個預感啊。雪離姐,其實,你和櫻花,挺像的。
風回見雪離過于擔心兄長們的安危,似乎都弄得自己有些精神錯亂,說些像是道別的話,于是趕忙轉移話題。
為什麽,這麽說?
為什麽?風回哽住了。他只是為了轉移話題,随口說的而已!雖然他曾經的确如此想過,可是理由卻早已被忘卻了。
因為,雪離姐你……很美啊。和櫻花一樣美。
那只是外在的啊。我倒是覺得自己更像梅花。
欸?為什麽?
因為外在是易被忘卻的。也許有那麽一天,你們會記不起我的容貌,可依舊記得我。就像是——就算并非是冬天,你也依舊能記起梅花的芬芳一樣。
雪離姐,不會有那麽一天的,我們會一直記着你長得什麽樣的。就算你嫁到別家去了,我們也會經常去看你的。
風回似乎是人為雪離在無故擔憂,笑着飲盡杯中已經有些冷了的清酒。在他飲酒的時候,雪離笑而不語,望着他的眼神裏,多了以前不曾有過的憂郁與不舍。
回兒,你還記得,兩年前我給你講的那個故事嗎?那個,關于一和巴的故事……
風回突然直起身,手中的酒杯差點要掉到地上,他忽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雪離……要離開了!該死!他剛才竟然沒有察覺到!雪離說了那麽長一段話,可是他竟然……
現在,我把它講完……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