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廚房水池裏的垃圾處理器好像堵了。
正在做飯的老男人再次按下了開關,機器再度傳來了徒勞的轟鳴聲。他關掉機器,帶上橡膠手套去掏,摸到一團柔軟粘質的東西堵在下水道,觸感好像剛剛開始酸敗的肉塊,十分可憎。但是他不記得自己把肉塊直接丢進去過,難道是他丈夫扔的?
老男人和丈夫已經結婚七年了,他們的婚姻始于一次交易的聯姻。對于逃避債務和失敗的感情而獨自來到異國他鄉的人來說,結婚是在這片陌生的土壤上紮下根系最便捷的途徑。況且他和丈夫并不是毫無感情基礎。他們曾經是高中同學,也曾經有過一段似是而非的朦胧愛情,最後以丈夫發現自己是直男而和平的結束了關系。
在婚姻的開始的時候丈夫還算是客氣,但只有在他刮幹淨胡子、戴着假發、穿着女裝的時候才肯跟他上床。老男人不喜歡這樣,但是他有需求,盡管這種需求讓他非常難以啓齒。後來呢?他年紀大了,丈夫也越來越嫌棄他,只有在找不到女人或者喝醉酒的時候才肯和他上床。他們并沒有離婚。老男人的家務做得不錯,丈夫需要一個不麻煩的免費保姆,也需要一個減免稅務的由頭。而老男人年紀大了,語言不怎麽好,難以找到工作。房子在丈夫的名下,離了婚他又能去哪兒呢?
老男人注視着水池中心那個黑漆漆的洞發呆。或許他應該告訴丈夫,讓他打電話去請水管工,但他知道丈夫肯定不會放在心上。丈夫很少回來住,而老男人挺喜歡這個房子,他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家裏,做飯、運動、或者看幾個電影。要是廚房的下水道堵了,接下來的日子會很不好過。老男人對着說明書檢查了半天,發現垃圾處理器可能已經老化壞掉了。還是明天想辦法請人修修吧!
第二天的時候,水池竟然奇跡般的自己通了。當他打開開關,垃圾處理器的馬達發出很空虛、疲憊的轟鳴聲,但是水卻漏下去了。老男人也就沒有再去請水管工。接下來的日子裏,老男人還是一如既往的把碎果皮、動物內髒、吃過的骨頭,壞掉的菜沖進水池裏,按下開關,看着黑漆漆的洞把垃圾吞掉。明明早就壞掉了的機器竟然還能正常攪碎垃圾正常通水,真是有點匪夷所思。那些雜碎和渣滓去了哪裏呢?
碗池的中心的下水道是一個黑漆漆的洞,像是怪獸張開的嘴,無差別地吞吃一切。長時間盯着看的話,會令人感到毛骨悚然,仿佛那小小的深淵裏蟄伏着什麽東西回望着你一樣。
老男人沒有再試着把手伸進去。老男人早就對生活失去了好奇心和探索欲,他并不關心是什麽幫他疏通了下水道,就像他從來不問丈夫每天晚上在哪裏過夜一樣。半夜的時候老男人獨自在家,經常會聽到廚房裏傳來窸窣響動。那一陣公寓裏鬧老鼠,他買了粘鼠板和耳塞,也沒有考慮太多。
有一天,丈夫帶了重要的客人來家裏,叫老男人做一桌好飯。一個賢惠的妻子,一頓家常便飯是展現親和力和發展人脈的絕好方式。老男人知道這次家宴的重要性,也好好準備了:醋拌小八爪,紅燒大蹄膀,土豆脊骨湯,清炒枸杞葉,上湯菌菇。老男人有條不紊地忙碌着,四個爐火上烹饪着不同的菜,咕嘟咕嘟的香氣充滿了房間。然而在咕嘟咕嘟的沸騰聲中似乎夾雜着咔噠咔噠的聲響,經過一陣檢查,他發現那陣聲響來自水池下面的櫥櫃。于是,忙到飛起的老男人沒有太多思考的打開了櫃門。
一瞬間而已——為了維系搖搖欲墜的“正常生活”,他用無知和漠不關心構建的脆弱屏障一瞬間全部粉碎了。他聽見自己發出一聲變了調的壓抑慘叫。有一大灘粘質濕滑的東西填滿了整個櫥櫃,像是一大堆沒有骨頭的、半分解的屍塊,堆滿了狹小的空間。
是黴菌嗎?是不是壞掉的肉或者海鮮呢?老男人用力眨了眨眼睛,從可憐的知識裏拼命試圖找到答案。
不……他總感覺那團東西是活的,像是某種無脊椎的軟體動物安靜地發出一波波生命的勃動,而且正在鼓脹着想要進食。更令他毛骨悚然的是,那團活物好像在盯着他。那團黑乎乎的、像是尾巴糾纏在一起的蛇堆一樣的東西,表面反射着詭異的環形的光,像是一只只不停眨着眼睛。
不……不可能。他甩甩頭,把幻覺趕出腦海。
一定是他太懶了,廚房髒了都不知道。等客人走了,只要那全能清潔劑消一遍毒就可以了。
一定是的。
客廳傳來丈夫的催促聲,埋怨他上菜慢。老男人在圍裙上蹭了蹭手,連忙馬不停蹄的端菜上桌。不管怎麽說,先送走客人再說吧!
然而當他回來的時候準備端下一道菜的時候,發現鍋子裏的紅燒蹄髈沒有了。
那麽一大塊肉呢?
老男人呆愣在原地。他聽到有什麽移動的聲音。那種感覺就好像他正站在遠古地球之上,時間從他身邊百萬年為單位飛速逝去,而那個東西像是一條蟄伏在廚房裏的冰川,恢弘地緩緩流動。
他吓得動不了。
櫥櫃裏的東西已經不見了。幹幹淨淨的,仿佛什麽也沒有出現過。
有什麽東西落在了他的腳背上。爐子下面的鍋架下面,流出來一些黑色黏膠一樣的東西。擺放的鍋子背後,還有一些輕微的沙沙聲。
“你在做什麽呢?”
丈夫責備地聲音在廚房外響起。因為去的時間太長了,他過來看看老男人在做什麽。
“肉怎麽還沒端上來?”
老男人回過神來窘迫地看着他,支支吾吾的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沒、沒有了。”他說。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什麽東西在抓着他的腳腕。
一定是、髒東西。
等下應該清掃了,他這麽說服自己。用萬能清洗劑。
“你說什麽沒有了?”
丈夫還在咄咄逼人的質問他,老男人感到什麽東西慢慢爬上他的小腿。濕冷的,粘稠的,柔軟的。他感覺自己站在即将沉沒的泰坦尼克號上,海水漸漸漫上來,直至灌入口鼻、淹沒五髒六腑,而眼前這個他叫做丈夫的男人卻聽不到他的呼救。
老男人頭暈目眩,耳畔轟鳴,仿佛高空之上萬人齊奏的管樂浩大的回響。
丈夫還在不斷問:“肉在哪裏?肉在哪裏?”
肉呢?
肉呢?
肉呢?
…………
………
……
我給吃了。
老男人喃喃說:“我給吃了。”
很好吃。
“很好吃。”
“丢人現眼的家夥!”丈夫勃然大怒。“啪!”臉上火辣辣的一陣劇痛,老男人踉跄着摔倒在地上。如同奏樂一般的轟鳴聲發出狂歡,接下來丈夫那些狂怒的罵聲和諷刺他都聽不清楚了。老男人坐在廚房冰冷的地磚上迷迷糊糊地想,真是太丢人了,不如死了算了。
老男人清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屋子裏靜悄悄的,家宴已經結束了。丈夫和客人們好像也已經離開了。
剛剛居然就這麽在廚房的地上睡着了嗎?
老男人疲憊地撓撓頭。他看看表——只過去三小時而已。廚房裏的鍋子都已經空了,客廳的餐桌上擺着一堆髒盤子,連一點殘羹剩菜都不剩。洗手池下的櫥櫃裏空空的,什麽也沒有。
是幻覺嗎?
老男人逃避現實的本能令他不去思考這些。他太累了,又累又餓。忙碌了一整天他還什麽也沒有吃。老男人決定先放點熱水泡個澡,在想辦法搞點吃的。
一個好的熱水澡總是能讓人放松。溫暖的熱水包裹住他的身體,老男人感覺昏昏沉沉的,忍不住眯了一會兒。
再次醒來的時候,胸口沉甸甸的,像是壓着什麽重物一樣喘不過氣。老男人張開眼睛,眼前的景象将他悉心為自己編織的謊言像是紙片一樣撕碎了——
一浴缸的水都變成了黑色。那種黑色絕非是世間任何染料可以染成的,而是濃稠的、有着沉重質感的黑,像是石油,像是瀝青一樣反射着詭異的彩色光澤。一個觸手可及的噩夢。
像任何一個正常人一樣,老男人吓得放聲大叫。屬于人類意識中最原初的恐懼讓他幾乎本能的彈跳起來,一邊拼命掙紮着想要逃出浴缸,卻一次次的無力地滑到倒在浴缸裏。很快,他驚恐地發現有一個可怕的事實:
原來水本身并不是黑色,是有什麽有黏膩滑溜、仿佛沒有形體的黑色龐然大物蟄伏在水裏,把水也變成黑色了。
……
一定是噩夢吧!
或者是丈夫懲罰的惡作劇吧!
他的大腦為了保護他陷入徹底的精神錯亂喃喃低語,徒勞地對抗現實邪惡嘲諷的大笑。那可怖又可憎的東西沉甸甸的壓在他身上,老男人哭着想把它從身上推出去,可是全身像是抽幹了一樣一點力氣都沒有。這時候更可怕的事發生了:那邪惡的、綿延在水中的黑色,并非是單純的某種半固态的污染物,老男人很快感覺到水中有什麽力量在翻湧着,蔓延着源自古老自然力量,像是延續了數億年之久的海浪和潮汐。柔軟、滑膩的什麽東西,試探着鑽入了他的臀縫之間,頂進了他的屁股裏!
那東西像是果凍或者凝膠一樣的質地,鑽進他的體內卻變得硬起來。軟而韌,如同海洋生物的觸肢,很快就填滿了他的甬道,像是一只手毛骨悚然地撫摸着他的內髒。老男人瘋狂的試圖爬起來,可又被壓着摔回水裏。他大哭着,不斷發出一聲聲恐懼高亢的尖叫,手指緊緊抓住浴缸邊緣,兩條腿探出浴缸外高高擡起胡亂的踢蹬。水汽朦胧的燈光閃爍着,把他的皮膚照得慘白,像是手術臺上張開雙腿的産婦,又或者是擺在千萬年古老祭壇上的貢品。
他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