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丈夫在家裏呆了足足有一個月,心事重重,坐立難安。他翻遍了老男人手機的聊天記錄,查看了所有電話賬單也沒有發現任何的蛛絲馬跡。但他并沒有就此罷手,恨不得24小時監視着他,試圖找到老男人出軌的證據。老男人已經不會生氣或者失望了。當初他還渴望着找到一個能夠互相理解、互相支持的人,現在他已經對丈夫和自己都不報任何期待。諷刺的是,老男人在這個月的确過上他從前一直向往着的互相陪伴的夫妻生活。這個月裏他們做愛的頻率堪稱幾年之最。但是嘗試過了更好的選擇之後,老男人發現就算作為一個偶爾出現的性愛伴侶,丈夫也實在不合格。
盡管如此,老男人仍然每天做飯、打掃房間,忍受丈夫偶爾罵罵咧咧的抱怨。他沒有錢也沒有本領,因此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他們住的附近不安全,超市裏的免費報紙上常有不懂語言的外國人被賣到妓院或者黑工廠的可怕新聞,比起那種程度的危險,老男人還是更喜歡待在家裏。不過是多添一雙筷子的工作量,老男人覺得還算可以忍受。
丈夫工作很忙,他沒法在家裏待太久的,老男人滿懷期待地想。廚房下水道和垃圾桶仍然幹淨,掉在角落裏的零食會悄悄消失。怪物一整個月都沒有出現過,哪怕是在夢裏。老男人思念着它,無論是身體還是心。
為什麽呢?怪物畢竟是怪物,可能只是把他當成玩物、或者是生産的苗床而已,它從未幫助過他,從未解救過他,也從未被他馴服過。它是淩駕于命運之上的一個冷漠的旁觀者,恰好出現在他生命之中的過客。而丈夫畢竟是養了他七年的男人。一起生活的久了,對他多多少少也有些情分,而且就算是偶爾粗暴對待也不是不能接受。但是比起随意亵玩他的可怕怪物,反倒是丈夫令他更加不舒服一些。
的确他又老又醜,身體還偏偏淫蕩下賤不知滿足,但也用不着總是挂在嘴邊反複強調這一點。雖說有些自欺欺人,但他還是寧願在巨大的沉默中投入自己靈魂深處深淵與瘋狂。
萬幸的是,丈夫并不反對老男人去敬老院的志願者工作,每周與馬琳達奶奶的會面成了老男人最期待的事。
出門對他來說并不容易。老男人不喜歡見人,也不喜歡和陌生人說話。他總覺得無形中這個世界在嘲笑他,嘲笑他的軟弱和一事無成,盡管他知道這很可能只是他的錯覺。事實上,誰又會注意他呢?他只是一個沒有名字的灰色的影子,穿着灰撲撲的舊衛衣和廉價的牛仔褲,素色的鴨舌帽壓得很低,看起來毫不起眼。這個灰色的影子總是輕而易舉地融入世界灰色的背景板之中,走過灰撲撲的老街道,穿過灰撲撲的走廊,來到明亮溫暖的馬琳達奶奶和小狗的房間裏,成為了一個叫Shin的男人。于是他終于松了口氣,終于覺得自己還不是那麽老,覺得自己還有點用處。
他把向日葵插進花瓶裏,為馬琳達奶奶讀書,磕磕巴巴講自己看過的電影和綜藝節目,或者聊起最近做的菜。他極少提到自己的丈夫。那個男人曾經打着支持老男人工作的名義疑神疑鬼地跟到敬老院,馬琳達奶奶只是大量了他幾眼便給出了評價:自以為是的混蛋。
“他在消耗你。”馬琳達奶奶說,“你應該盡快離開這種人。”
老男人只是笑着沉默。比起丈夫光鮮亮麗的履歷,他被時代抛棄太久了。他的生活是一座盤根錯節的巨大廢墟,無從開始,無法下手。他像是寄居蟹一樣,那個不屬于他的殼是他抵禦風浪唯一的居所。
“他對我沒有那麽壞。”他最後說。馬琳達奶奶發出深深的嘆息。
“還是有很多比他好得多的好小夥子的,你應該多出去走走,多交交朋友。”馬琳達奶奶建議到,“多看看這邊年輕人流行的喜劇,很容易就能和他們說上話。然後那些小夥子們邀請你去釣魚,打獵,足球……或者,如果你在某一方面足夠優秀,那麽人人都能注意到你。我年輕的時候是那種酷女孩,學校摔跤隊的,你知道……”她說着說着,突然陷入了一陣難過的停頓,“但是Shin,你或許不應該聽我的。那樣就不是你自己了。”
老男人聽了就只是笑。他仍然感謝馬琳達奶奶的建議,只是那種生活過于耀眼、過于陌生,好像從來不屬于他。他不是那種會發光的人,只是一個灰色的影子。
馬琳達奶奶悲傷地說,“你是個溫柔又細心的好孩子,可這個世界對你這樣的人太殘酷了。”
“但是不要灰心,”她又說,“至少有親愛的馬琳達老太太和小狗是站在你這邊的。”
丈夫果然沒有待太久,他有自己的工作要做。當他終于收拾東西準備離開之後,老男人竟然松了口氣。他真是老了。以前他年輕些的時候總是期待丈夫回家,現在他期待丈夫快點走掉。只有丈夫走了,他才能真正開始自己的生活。
兩星期之後,丈夫再次回來了。他回來的時候神色輕松了不少,好像終于放下了一些東西,做出了重大的決定一樣。丈夫叫老男人不用做飯了,特意點了一大桌好菜,這是他們結婚以來的第一回 。
“老婆,”餐桌上,丈夫用一種從未有過的溫和口氣對他說,“非常感謝這麽多年來你對我的照顧。我們離婚吧!”
老男人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是哪裏出了錯。實際上沒有哪裏出了錯,他什麽也沒有做錯。只是丈夫終于有了一個固定交往的女朋友,最近女朋友懷孕了,想要一個名分。丈夫本來想告訴他把孩子打掉的,但是仔細思考了一個月之後,他覺得他在外面浪蕩了這麽些年,也十分想要一個孩子安定下來。他曾經用婚姻給了老男人一個身份,給他一個免費的住所,對他也算是仁至義盡——雖然拿走了老男人當初所有的錢。
“當然我也不是那麽絕情的人。如果你無處可去,我個人是十分歡迎你繼續留在這個家裏。你還是可以過之前的生活。”丈夫用一種充滿憧憬的語氣欣快地說,“我喜歡你的安靜、懂事,我覺得我的妻子應該也能接受你的存在,因為你畢竟是同性戀……”
老男人細細地聽着,試圖消化這個即将引起他生活驟變的事實。然後他明白過來了:一個新的女主人将接管這裏,以後可能還會成為他的主人。不會再有那些一個人躺在沙發上聽着雨聲看電影的日子。不會再有不可思議的怪物,甚至也不會再有丈夫偶爾的溫存。他的生活好不容易才開始,他好不容易才抓住了一點點屬于自己的東西,如今就像是脆弱的蛋殼一樣碎了。這麽多年的婚姻裏,他一再忍讓、早就已經退無可退,如今他用來抵禦整個世界的家也要被剝奪了。
一束深沉的怒火像是決堤的河流洶湧而來,沖擊着他的理智。他呼吸急促,雙手顫抖着握緊了餐刀。在無數個孤枕難眠噩夢之中他曾經設想過丈夫抛棄他的場景,夢中的他像是受傷的動物一樣軟弱地蜷縮着、孤獨地哭泣。可如今事情真的發生了,老男人卻全然沒有半點失望或者受傷的感覺。無數兇狠駭人的惡念像瀝青一樣在他的心中肆意噴薄,有那麽片刻他想要沖上去一刀捅死這個不識好歹的男人,将他剁碎了喂給怪物和馬琳達奶奶的小狗。
但是他終究還是克制住自己沒有那麽做。爆發的火山最終凝固成了冷硬的石頭。他感到深深的疲倦,好像已經提前步入了老年時代。既然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失去的了,他想,現在該輪到他拿點兒什麽。
“把車給我。”老男人冷冷地說。他們的婚前財産是做過公證的,分割起來應該很容易。但是他需要一輛車。他需要離開這裏。
丈夫愣了一下,“你要去哪?”
“車歸我,然後我們離婚。”老男人緩緩靠在椅子背上,抱起胳膊,微微擡高下巴。少有的強硬姿态讓丈夫感到很意外,也感到深深不适。
“外面房租很貴,你找不上工作的。”丈夫警告到。然後他看到了老男人手上的餐刀,心中突然湧上一種不祥與驚駭的感覺。他認識老男人很多年了,老男人總是任勞任怨、溫柔地包容他的一切。離婚的确是委屈老男人了,丈夫已經想過他可能會大哭大鬧,但是只要好好給他講道理,他應該不會不接受條件的。他是一個很理智很講道理的人,丈夫一直很滿意他這點。
可是如今他只是拿着一把看起來并不鋒利的餐刀,丈夫絕對不想質疑他能拿那把刀做什麽。
“請替我向你的妻子問好,你應該不會願意我親自招待她。”老男人站起身,用一種緩慢、一字一句的語調清晰地說,“走得時候把離婚協議和車鑰匙放在桌子上。”
“就這樣?”丈夫指責道,“不對我們的婚姻關系發表一下感言嗎?我好歹也是養了你七年,一點禮貌都不懂嗎?我可是一開始就感謝過你了。”
話音剛落,老男人幾乎在同時抄起了面前的酒杯潑在了丈夫臉上。
“我說完了。”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