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老男人恍惚着收拾好了行李。他的東西并不多,除了一些生活用品之外絕大部分都是丈夫買的,他懶得去争取它們的歸屬權。他把不多的家當塞進後備箱中,發動了車子。走的時候丈夫在他背後似笑非笑地說:“你跑不遠的。”
老男人沒有吭聲。發動機傳來轟鳴聲,車庫的門莊嚴地緩緩升起又降下。他就這麽離開了居住了七年的家,像是一粒芥子被抛向廣闊無垠的天地之間。
此時正值晨昏交界,公路盡頭的夕陽像是着了火。老男人漫無目的地在路上行駛着,駛向從來沒有被安排過的、毫無秩序的生活。他其實很少開車,頂多也就是需要大量采購雜貨的時候去開車去超市逛一逛,像這樣莽撞地出走更是從來沒有過。夜晚的霧氣升起,一腔熱血涼下來,他才開始慢慢感到恐慌和害怕。他開始懷念沙發,柔軟的床單和飯菜溫暖的香味。他該怎麽辦呢?今晚睡到哪裏呢?那些蹲在街角裹着破爛棉絮的無家可歸者,是否是他最終的歸宿呢?
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開到了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天已經快黑透了,四周都是陌生的建築物,路邊高大的樹木幹枯的手臂在昏黃的燈光中落下猙獰的暗影。老男人心裏被巨大的迷茫和焦慮淹沒了。他把車停在路邊痛哭了一場。稍微冷靜下來一點,他去快餐店買了一只皺皺巴巴的漢堡,絕望地思考對策。老男人在異鄉這麽多年,卻很少有既談得來、又和丈夫沒什麽瓜葛的朋友。他想到了馬琳達奶奶。
來到敬老院的時候,工作人員正準備收拾下班了。出乎意料,雖然極少參加活動也極少和人聊天,志願者項目的負責人還是一眼認出了他,并且準确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我當然認識你,馬琳達女士經常提起你,說你是一個非常溫柔熱心的好男人。”他說,“有什需要我幫助的嗎?”
“你好。”老男人有些不好意思的撓撓頭,心中已經完全沒有對他的印象了。“我知道現在很晚了,可是我能拜訪一下馬琳達女士嗎?”
“很抱歉,拜訪時間已經結束了。你能明天再來嗎?”志願者項目負責人對他說,“請問是有什麽急事嗎?”
“沒有,我就要搬走了,事情比較匆忙,我想和她道別。”老男人小小地撒了一個謊,“啊……如果她不方便就算了。”
“你要搬走了?去哪裏哇?”他驚訝地說,“你稍等,我去問問她。馬琳達女士準在看球賽呢。”
老男人手足無措地在接待室等着,眼睛毫無目的地盯着堆成一摞的《老年生活》雜志。他應該怎麽解釋這件事呢?老男人毫無頭緒,他甚至說不上來自己需要什麽。但是他還是想要見一見馬琳達奶奶,仿佛找到了一個錨一樣得到一些穩定的力量。
披着羊毛披肩的老太太很快就出現在接待室裏。
“Shin!”她發出一聲驚叫,瞪大了眼睛打量了他三秒,“哦!你遇上麻煩了,可憐的。”
還在糾結言辭的老男人不禁眼睛一熱,也幹脆自暴自棄地放棄了解釋。“我離開他了。”他說。
“是你那個混蛋丈夫嗎?幹得不錯。”馬琳達奶奶握着他的手關切地說,“你需要幫助嗎?你吃飯了嗎?你有沒有住的地方?”
“我……”老男人哽咽着,卻以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突如其來的好意讓他感到局促不安,他不知道如何表達才能讓自己顯得更加體面一些。他其實又無能又無助,遠遠沒有聽上去那麽勇敢。
“別着急,不管發生了什麽,記住這不是你的錯。”志願者負責人趕緊沖了一杯熱可可遞到了他手裏,還沖了一袋蘋果味的速食麥片進去。熱可可暖洋洋的甜極了,他的胃正需要這個。
“我想,我需要一份工作。”老男人聲音嘶啞地說。
“你想要什麽方面的工作呢?”馬琳達奶奶問。
老男人陷入了沉默。他的确上過大學,但是學歷在這裏不認可。他能做什麽呢?結婚以來他就沒再工作了。他沒有任何一技之長,沒有任何項目經驗,簡歷上只有空白。況且他木讷不善言辭,腦子也笨學不會東西,身體也不是特別健康強壯。老男人絕望地想,也許除了待在家裏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他的位置。
志願者負責人支支吾吾地開口,“我知道隔壁市一個非營利機構的庇護所需要一個值夜班的人,填填表格、接待什麽的工作。薪水可能很低,你可能不會喜歡……”
“我喜歡。我能接受的。”老男人立刻打斷到。他不知道他的聲音聽起來是否透出絕望,“對不起,但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勝任。”
“我可以給他們寫一封推薦信。”馬琳達太太和氣地說,“別擔心,你能加入他們是他們的榮幸。”
“我也可以幫助你寫一封。”志願者負責人說,“我覺得你是一個誠實、有耐心的人,你一定會做好這份工作的。”
他說着,打開電腦。“我今天就開始寫,你明天就可以去報到了。不要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
老男人謝過了提供馬琳達奶奶住宿的邀請,并承諾會經常回來看看。他實在不好意思再麻煩他們了。但是他沒能拒絕馬琳達奶奶的愛心料理。最後他被迫拎着一把粉色的小茶壺,一個印有敬老院logo的水杯,一大包熱氣騰騰的烤巧克力餅幹,一串熟過了的香蕉,口袋裏塞滿沖泡熱可可、麥片和速食咖啡回到了車裏。他的心裏踏實多了,現在他只想趕快離開這座城市,開始新的生活。
此時已經是深夜,老男人連夜驅車前往隔壁市。臨時定汽車旅館價格過于昂貴,他現在必須節省每一分錢。老男人決定找一個公共停車場暫時湊合一晚上。
已經很晚了,公共停車場上車極少,四下裏一個人都沒有。老男人檢查了三遍,仔細确認了車門已經鎖死之後,才謹慎地抱着一卷毛毯躺在了後座。其實也沒什麽用,只是圖個心理安慰而已。這部車很老很舊了,老男人不确定它是否還像看起來那麽結實。他想到了有一次他弄丢了車鑰匙,保險公司的人拿着相當簡單的工具不用兩分鐘就撬開了他的車子,他只能祈禱同樣的情形不會發生在今晚。
晃動的樹木枝葉透過慘白的路燈,将張牙舞爪的鬼影投射在車中。老男人全身發着抖蜷縮在車裏,不知道是因為害怕還是冷。過于狹小後座空間,水溝裏的蟲鳴聲,以及他的腦子裏像是萬花筒一樣閃過的對未來的擔憂都讓他睡得很不安穩。萬籁俱寂的時刻,他隐約聽見車裏傳來令人不安的窸窣響動。老男人忽地記起來,不只是他一個人喜歡吃巧克力甜餅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