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兩封信
春和曾經問過程景明, 旗袍傳遞的消息, 他是否解開了,他回答是。
所以他早就知道精神病院有問題嗎?那個消息是傳給程景明的嗎?為什麽?
那茉莉呢?
那個皇庭的姐兒平白從精神病院失蹤, 到最後也沒能找到,人間蒸發了似的,到底和精神病院有沒有關系?和程景明有沒有關系?
春和滿腦子疑問,躺在床上思考這些問題的時候,屋裏只有自己,程景明不在, 春和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現在已經是淩晨五點四十分,但是他還沒有回來,這在之前是從未有過的。
從春和住在這裏的第一天起到現在,他從來沒有回來過這麽晚。
這有點兒不尋常, 雖然回來晚一會兒似乎并沒有什麽可以值得擔心的地方, 但是發生在他身上, 春和還是覺得擔心。
不知怎麽,春和覺得害怕,像驚弓之鳥, 神經繃成一條僵直的線,快要斷裂了。
春和穿了衣服,艱難地拖着一條病腿去洗漱,以往是程景明照顧她,扶她去衛生間, 靠在門口等她洗漱完,然後帶她去吃飯,有時候路不好走的時候,他會蹲下身來背她,春和似乎從來沒有因為腿不方便而受過委屈。
這一切自然地就像演練過千百遍,在春和心中,他就像是一個親人,一個沉默內斂卻又無比貼心的大哥,可其實,她到現在還并不了解他,或者說沒有她以為的那麽了解。
程景明給她準備了拐杖,方便她晚上起來去衛生間,但其實大多時候她醒來他也就醒了,她幾乎不需要用到拐杖。只偶爾一兩次她需要去給他開門的時候會用到,她總是走的很慢,但他從來沒有催過,開門的瞬間,他必然點着打火機或者開着手機上的照明燈,為沒有路燈的街道照亮門前那一方小小的地方,好讓她能看清腳下。
但今天她必須自己拄着拐杖去衛生間了,這并沒讓人覺得多難過,瘸着一條腿的确不是太方便,但沒什麽好值得傷心的,因為她知道,那條傷了的腿,總有完好如初的那一天。
一切明确知道可以挽回的東西,都不能真切地引起悲痛。
真正能讓人悲痛的是失去後永遠沒有挽回機會的東西,比如生命的喪失。
在這個寂靜又孤獨的早晨,春和唯一害怕的是,他再也回不來。那意味着春和要再去面對失去重要的人的悲痛,雖然她目前并不能準确地說明程景明在她生命中扮演着怎樣的角色。
春和拄着拐杖去衛生間洗漱,用了大約二十分鐘的時間,因為她發現,這短短的一段路,有太多的障礙,木質的需要她彎腰拿開的小板凳,掉在地上的需要她蹲下身來撿的洗面奶的瓶蓋,放的很高的她必須踮着腳或者站在凳子上才能夠得到的唇膏——那是一只外殼圓形的無色的唇膏,很小巧的一只,入秋天氣太幹燥的時候,春和托程景明幫忙買的,不是太好用,但是據說他為了這麽小小的一個玩意兒,在櫃臺前挑了一個小時。
她腦海裏時常會想象他站在櫃臺前為了一只女孩子用的唇膏不得要領而犯猶豫的樣子,然而樂上半天。
因為那只唇膏太小只,放在鏡子前的架子上總會被他碰掉,于是他伸手把那東西放在了高處的置物架上,以前都是她臨上學前他把這東西拿下來放在她手心,但今天他不在,春和試了好幾下都沒能拿下來。
這些日常的行為對于一條腿不方便的春和,并沒有想象那麽容易,但其實也沒想象那麽難,春和之所以會花這麽長時間,歸根結底是之前程景明把她照顧的太好了。
當她覺察到這一真相的時候,兀自愣了片刻,在這短短的片刻裏,她覺得自己思緒翻湧,但最後其實腦子裏是一片空白,只模糊地覺得自己心中有些恐慌,那種恐慌是沒來由的,不見到他不會停止。
春和收拾好自己的時候,已經六點半了。
她出門張望程景明的時候,門口一個寸頭戴反光黑墨鏡的男人抽着煙立在一輛摩托車旁,春和隐約覺得這人熟悉,不自覺看了過去。
那張看不見眼睛的臉上,有一種讓春和覺得分外難受的神情,陰沉、夾雜着長期混跡在聲色場所的那種張揚的暴戾。
他掐了煙,扔在地上用腳碾滅了,春和的目光随着他的動作往地上看去,他腳下有一堆燃盡的煙頭。
看起來已經等了不短的時間了。
他擡頭,沒有摘墨鏡,用一種春和以為很沒有禮貌的姿态開口說:“明哥要我來送你去學校。”
春和皺眉,問他:“他呢?”
“受了點兒傷,放心,他不會不管你的。”墨鏡男人揶揄地笑了聲。
春和抿了抿唇,擔憂從空蕩的胃口一直往上翻,梗在喉腔,讓聲音變調,她問,“他在哪個醫院?”
那人從鼻腔發出一聲嘲諷地哼笑,“槍傷,你覺得敢去醫院嗎?”
春和往後踉跄了半步,拐杖和地面打了個滑,身子歪斜着險些滑倒,扣着鐵門滿是鏽跡的邊緣,才堪堪站穩,她臉上是一種驚恐的神色,“怎麽……”
那人跨坐在摩托上,随手啓動了車子,引擎巨大的咆哮聲在巷子裏回蕩,他用下巴示意了下,“沒大礙,不需要你操心,走吧……明嫂!”
他用一種戲谑的語氣咬着最後那兩個字。
春和再次抿了抿唇,掩蓋掉自己滿是震驚的臉,用一種堅定的态度搖了搖頭,“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那男人似乎是嘲笑她奇怪的固執,扯了一個笑,卻沒堅持,只說了句,“你随意!”
程景明究竟怎麽了,春和一點兒也沒有概念。
但她知道現在最重要的是鎮靜,他的事,她插不上手,也沒有插手的必要,從某種程度上來講,春和于他來說一種累贅,他只要扮演好他想要她扮演的角色對他來說就是最好的幫助——她只是一個他深愛并且深愛着他的弱不禁風的女朋友,偶爾會任性地要他去幫她讨公道,但大多時候她是個乖巧依賴性很強的小姑娘。
這是他在外人面前展現的他的女朋友的樣子,是他希望她做的角色。
春和回去拿了書包,拄着拐杖往巷子口去,墨鏡男人不遠不近地跟在她身後,不知是出于什麽目的。
春和回頭看了他一眼,看着他不遠不近地綴在後面,忽然想起來他為什麽看起來熟悉了,那天跟蹤她那三個人中的一個,寸頭,戴會反光的黑墨鏡,臉上的神情讓人不舒服。
是同一波人,春和想起那時候自己的猜測,有人試圖控制程景明,那時候程景明并沒有否認。
春和盯着墨鏡男人看了一會兒,但最終未置一詞,攔了輛出租鑽進去,報了學校的名便離開了。
春和在校門口的時候,看見一路跟随的墨鏡男掉頭往回走,油門幾乎一擰到底,車速快的仿佛要飛起來,然後瞬間消失在她眼前。
之後很長時間,久到春和腿上的石膏要拆掉的時候,她都沒有見到程景明,他也沒有去學校,春和有時候會盯着空蕩蕩的座位發呆,思考程景明到底在做什麽。
但其實他也并非毫無消息,早上的時候,總有一個男人會站在家門口,等着送她去學校,那些人并非總是同一個,但他們會說同一句話,“明哥要我送你去學校。”仿佛是一種提醒,也仿佛是一種警告。
雖然春和一次也沒有接受過,但他們似乎也并不在乎她是否接受,只跟着她到學校,親眼看着她進校門,晚上的時候,再跟着她,親眼看着她到巷子口。
至于是護送,還是監視,春和就無從知道了。
她有想過報警,但最後覺得這是一項無用的操作,而且可能給程景明帶來麻煩,遂放棄。
那些人并沒有惡意,至少在程景明還活着的時候。
春和曾兩次接過程景明交代帶回來的書信,用平整的紅線稿紙寫的,一大張紙,卻寫不滿三行。
——11月13日約了醫生去拆石膏,記得按時過去。我最近有事不在,若是有不方便的事,可以打電話給你東子哥。另外,安心學習,勿念!
這是第一封,早晨醒來的時候,由等在門口的騎摩托的男生遞給她,春和當着他的面拆開了。
很尋常的幾句話,但也并不尋常,首先,11月13日并沒有和醫生約好去拆石膏,春和只記得醫生說過,過段時間去複查一下,看愈合情況,再決定石膏什麽時候拆。而程景明提了一個準确的時期,他是想要她那天去醫院嗎?
其次,程景明要她有事的話電話聯系東子哥,關于闫東的事,春和并不記得自己和程景明提過,但他準确地說出“東子哥”三個字,那是很久之前父親還在世的時候,她對闫東的一種親昵的稱呼,那時候闫東約莫才二十歲剛出頭,她叫他叔叔,他哄她叫哥哥。
他這樣說,是在告訴隐晦地告訴她,他不是敵方嗎?
而且,另一層意思,是說闫東還留在江縣?皇庭的案子早就結束,如今公衆對那件事的關注也早就淡得不能再淡了,學校裏甚至已經很久聽不見學生們的讨論了,只月考發獎品的時候,大家感嘆了一下:原先宏志班的月考,都是直接發現金獎品的,第一名一千人名幣,第二名五百,第三名三百。不過都已經變成過去式了。
案子明面上已經結束了,但是闫東沒有回市區,難道警方還在暗中調查?
最後一句話:“另外,安心學習,勿念!”
程景明只會在做不能解釋給她聽的事的時候,才會囑咐她安心學習,不要管太多,那麽這次,也是這樣嗎?他在做什麽不能解釋給她聽的事?會不會很危險?
她只希望不是自己過分解讀,又害怕是自己過分解讀。
——今天你生日,抱歉不能回去,禮物已經托人帶給你,別生氣寶貝兒。等小年夜好好補償你,到時關上房門,和你日夜厮磨,你若下不來床,你走去哪我都抱着你,好不好?
這是第二封,在春和去完醫院第二天早上送過來,前一天春和去了醫院,醫生的确并沒有說要拆石膏,去拍了個片子檢查了一下,好在愈合的很好,最後還是把石膏給拆了,在醫院裏并沒有發生什麽讓春和覺得奇怪的事,所以她也無從猜測程景明要她去醫院的意圖。
難道只是筆誤嗎?
第二封信在去醫院後的第二天早上送到,一并送來的是一條圍巾,絲綢的繡花的那種母親輩很喜歡的很長的圍巾,春和只當他這種男孩子不懂得女孩兒的心思,未再留意。
拆開信看後,幾乎可以确定兩件事,第一,程景明受控制,連他寫的信也被監視,這是很顯而易見的,春和并沒有和他發生過什麽越軌的關系,而且兩個人獨處的時候,程景明一向是很注意分寸的那個,晚上會在她床頭放防身用的鐵棍,會幫她鎖好門,就算半夜去衛生間需要他幫忙,他都會站在門口,先問一句,“需要我帶你過去嗎?”
他所有暧昧的下流的話,都是說與外人聽的,春和隐約知道他在為他自己塑造一個深情又浪蕩的形象,但不知道是做給誰看的。那麽現在在私人信件上說“日夜厮磨”這樣的話,是不是也間接表明,他寫來的私人信件并不私人?
春和不了解他現在的處境,但至少還能收到他的信,每天早上能看見有人來接她去上學,她就知道,他還安全。
但現在,她似乎隐隐約約覺得他遞過來的信沒那麽簡單,既然他受監視,為什麽還要辛辛苦苦寄信過來?他到底想做什麽?
第二件可以确定的事,他可能暫時依舊回不來。
“等小年夜好好補償你!”
這句話潛臺詞應該是他至少要等到小年夜才能回來。
這中間,他在哪兒,做什麽,春和并不知道,也無從猜測,只有隐隐約約的擔心真切地湧在心口。
她想,程景明,但願你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