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父母 好像這一日,天地之間就只剩下這……
一夜北風,恢弘的皇城進入了冬天。
自從皇帝上旬龍顏大悅地在勤政殿上慨嘆,“生子當如戚長風!”這個原本被封了個兒戲般的“戍南小将”、出身邊疆的平民小子就在京城紅了起來。特準禦前帶刀、賜住宮廷,進出與皇子同行同食同卧,被皇帝親自指派名師帶着習文學武——這已經不是要再出一個“知心知意李溫綸”了,這是直逼趙雲俠少年時代的待遇啊!
但是康寧卻注意到,長風哥哥最近的心情一點都不好。
這讓他擔憂的同時又有些稀奇。他想弄明白長風哥哥為什麽不開心。他問浣青、問小福子,甚至去問皇兄皇姐。但是浣青她們只說小殿下在瞎想,戚小郎最近春風得意着呢,便是看他的表現也沒有什麽不痛快的樣子啊;皇兄皇姐則對着他好一頓搓揉,酸溜溜地說康寧現在只知長風哥哥,不知自己還有別的哥哥姐姐了。戚長風哪裏會不開心?他怎麽不問問他們這些皇兄皇姐為什麽不開心?
康寧指望不上他們,于是只得自己想辦法哄他的大夥伴。可他卻猛然發現,他跟長風哥哥朝夕相處了兩個月,從長風哥哥那裏聽來了那麽多他冒險的故事,他知道戚長風喜歡吃嫩一些的炙鹿肉、知道他每日清晨在自己還沒醒來的時候已經開始練武、知道他總喜歡跟二皇兄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把二皇兄氣得吱哇亂叫、知道他總是懷念的談起他的家鄉白河——可是康寧從沒問過他為什麽千裏迢迢的來到京城,為什麽會在父皇宣召下跟着自己舅舅背井離鄉。
他總是跟戚長風說起他的父皇和母妃,說他對父母懷有的那些小小的心事,說自己的快樂和煩惱,但是他從來沒有跟長風哥哥聊過戚家的伯伯嬸嬸——于是他好像到了現在才想到,長風哥哥自己的家呢?他的爹爹和娘親呢?他想他們了嗎?
康寧就好像那些看不到燈下小蟲的人一樣,懊惱自己怎麽連這麽要緊的問題都從來沒有關心過。他想,如果他的大朋友是因為思念戚家的伯伯嬸嬸,每天不自覺發呆的時間都更長了,那他要幫忙去找父皇給長風哥哥放個冬假,讓長風哥哥能夠回南疆同自己的父母團聚一段時間——哪怕盼着長風哥哥在京城早日學得有出息,戚家的伯伯嬸嬸也一定很想兒子的吧?
就像他,只是想到戚長風也許更想要回南疆同家人在一起,他就已經開始舍不得他了。
一連兩三日,康寧都想找個機會問問戚長風是不是想家了。可是每次他剛起個頭,戚長風都會有意無意地把話題給岔開——康寧不知道自己有多麽藏不住心事。他那種有點擔憂又有些期期艾艾的神情,幾乎就是一點不掩飾的把“我要跟你聊一些讓你難以啓齒的事”這個意思放到他那傻乎乎的小臉上。
戚長風是有點意外康寧看出了什麽的。他其實是個外在的性格豁達開朗,但同時心防很重的人——宮中諸多心思玲珑之輩、宮外那些等着驅奉他這新晉紅角的人,沒有一個人覺得他有、甚至應該有什麽不開心。康寧這個小笨蛋卻這樣敏感的意識到了。這讓他有點說不出的傷感,又覺得這個小孩子實在不白讓人心疼。
但是他仍然不想将父母周年祭時日臨近而心情沉郁的事與任何人談起。
他的阿爹阿娘離開他快要一年了。自他們走後,他未曾再與任何人說起過有關他們的一字一句。在趙雲俠帶他上京的時候他還想過,等進了京都觐見皇帝,皇帝準要問他與爹娘有關的事——他能被梁徽帝派人救出來,多多少少也有賴于戚氏夫婦在邊地的烈士之名——到那時他也一句都不會說的。皇帝若責罰就讓他責罰去。
但徽帝許是從趙大哥那裏聽說了什麽,并未問他。
很奇怪,可他不想再跟任何人說娘生前是怎樣潑辣善良又美麗,不想再告訴別人她唱白河謠時的動聽聲音;他也不想再告訴別人阿爹的豪爽、溫柔、義氣,不想說他幼時不懂事,跑到了石頭岙的溝裏,爹舉着火把找了他一夜,找到他了卻沒舍得揍他,從石頭岙把他一路抱了回去。
戚長風把這一切都留在他心裏那幢已經被燒毀了的、曾經簡陋卻安全的小房子裏,不想再讓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踏入。
趙雲俠、十四娘、登峰莊主包括徽帝和趙貴妃,他們都是有邊界感的成年人,而諸位皇子公主又是一群世事洞明、人情練達的孩子,他們都足夠地妥帖周全,默契地與他保持着戚長風明顯不願宣之于口的那段距離,從來不會不體面地踩踏到別人的禁地上去。
可康寧實在什麽也不懂。
戚長風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就只是戚長風,是父皇口中英武勇敢的大哥哥,是每天都能陪着他的機智可愛的好朋友。他不是什麽悲壯平民義士的兒子,不是父皇看中因而必須做出交好姿态的将種,不是被奚南王迫害因此朝廷要擺出姿态撫恤和拉攏的抗夷代言人。
講一句拗口的話,康寧是先看到他視線裏這個活生生的人,然後越來越愛和喜歡他,然後才能因關心他看到他背後背負的一切,慢慢開始關注到這個人到底是什麽樣的身份、有什麽樣的家庭背景、經歷了什麽樣的事情諸如此類。
——所以他一頭撞了上去。撞到皇帝特許給戚長風放假的那個日子、撞到戚長風藏起來的寝房裏,撞到戚長風從來不曾展示在他面前的悲傷狼狽上去。
在某些方面,康寧大概是個真正敏感的小孩子。在那個昏暗又冷的冬日早晨,宮人皆如影子一般在這座幽深廣殿中潛藏了起來,小皇子獨自跑來,長驅直入,然後他一看到戚長風的臉就愣住了。
只是一瞬間,他整個人像被霜打了一樣,一種莫名又強烈的酸楚把他幼小的心髒攥緊了,他不知道自己已經流下淚來。
他本來想問,“長風哥哥,你今天怎麽了?”
可是他什麽也沒有說。他好像看到戚長風面無表情那張臉、側卧床上蜷縮的姿态、盯着絹窗的那雙無神的眼睛,就什麽也不想說了。
他以一種溫柔的本能,像一匹溫暖的小馬一樣,勇敢地一步一步走了過去,不發一言地把戚長風的腦袋摟進了懷裏。
有一種——也許可以稱之為勇氣的東西第一次出現在了小皇子的胸膛裏,他猛然生出一種想要保護戚長風的願望。他學着趙貴妃愛撫他時那樣輕柔地撫摸着他懷裏的大朋友的頭發,那是他下意識地在表達一些他不會講的話,他想告訴戚長風的是:此時此刻,這個世界上正有一個人很愛你。
“你怎麽了,”戚長風一動不動,面無表情地問這個小孩子。他的嗓子是啞的,“你哭什麽?”
康寧不知道。康寧不會說。他搖搖頭,聲音裏是那種小孩子式的、十分可憐的哽咽,“我喜歡長風哥哥,”他發現自己此時此刻居然只懂得講這個,“我……我抱着長風哥哥好嗎?”
戚長風沉默了一會兒,沒有反應。然後他猛然擡起上半身,一把将床頭艱難的踮腳站着的小皇子抱了起來,看了他兩眼,好像一只動物在确認那是不是它同穴的幼崽一樣。然後他把康寧摟進了懷裏,把他放在胸膛上趴着。
也許是小孩子純潔無瑕的愛永遠能讓人心生酸楚,又或者在痛失雙親、流離失所的少年內心最深處,他其實是期望能有一個人來關心他、詢問他的——
他在沉默又沉默後,久違地講起了他曾以為再也不想跟人提起的:“我娘,”他聲音喑啞,只是這兩個字就流下淚來:
“她最愛白河縣東有一家人制的胭脂。”
他又想起了家鄉白茫茫的河水,想起那天空的藍落下來掉在他眼睛裏,想起父母穿過潮濕的密林向他走來,阿娘一看見他,兩條眉毛就很兇地豎起來:“這小兔崽子再禍害我的胭脂,看老娘不把他這對狗腿打斷!”
阿爹還在娘倆當中做着和事佬,而他早眼尖地看到爹娘擔子裏用竹葉裹着的燒雞——小小的他像一只靈活的猴子那樣沖過去,撈起了還帶有餘溫的香噴噴的燒雞,機敏地躲過了他娘呼嘯過來的掌風,拎着那燒雞就沖去找他村中的好朋友們。
他那時候是這樣的無知和快樂。
他還想起了很多事,那些溫馨的、浪漫的、這個世界上除了他已經不會再有人知道和關心的事情,他斷斷續續地講述着——或者更像是自言自語——有時候是一些完整的情節,有時候突然語無倫次跳到另外一些片段,有時候只是笑或者流淚。
而康寧就始終在他懷裏被他抱着,同時也抱着他,沉靜地聽這些跟之前的故事比起來一點也不精彩、但此刻卻能吸引他全部注意力的低語。
他們就這樣在這個小小的、昏暗而靜谧的床榻之間度過了一整日,從陰暗的清晨待到了冷風呼嘯的黃昏,好像這一日,天地之間就只剩下這兩個孩子,所以要在彼此之間給予和索取最後的力量。
而永春殿內,溫暖明亮的暖閣裏,趙貴妃多少有些心懷憂慮,“康寧哪裏懂事,他一向冒冒失失的,沒準就沒心眼地去戳人家戚小郎的痛處呢。還是派人去看看他們吧?”她怎麽想怎麽覺得皇帝不靠譜,“再說這都一天了。”
徽帝搖搖頭,安撫地摟住貴妃的肩膀,把她好好地按下來在坐塌上,“交朋友不能只享受對方對自己的妥帖,到了朋友最孤絕的境地,便放心地認為他一個人能面對。這樣的兩個人是做不成摯友的。”
“總有些事情是我們做父母的插不進去手、也注定無法替他安排好的。該怎麽做,就讓孩子們自己摸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