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無猜 于是康寧也在一陣自由的風裏了……

康寧七歲的一整個秋天,是他有記憶以來最快樂的時光。

盡管戚長風要跟着皇兄們的騎射師傅上課,白日裏也要去致博齋讀書,每逢旬日,他要到禁衛軍中跟京都騎總領學習排兵布陣,有時候還要被越來越喜歡他的皇帝帶在身邊做事——他還是每日有大把時間可以陪在康寧身旁。

雖然他還是覺得這個小孩子模樣太招人,總是看見康寧就想碰一碰他、拽一把他的小辮子、捏一捏他軟綿綿的手、看他笑了哭了都覺得好笑有趣,冥冥中滿足了他做哥哥的願望和惡趣味——但了解得越多,他也越覺得這個小皇子可憐。

戚長風無法想象自己處在不能盡情游戲、快步奔跑,甚至成年累月地被關在父母注視之下的境地。活動範圍只有一雙雙擔憂的眼睛圍起來的方寸之地,一點出格之舉就要面對所有人的溫柔勸阻,一場暢快的秋風也會被人大驚失色的隔開。

小皇子像是被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意識不到的一副溫柔枷鎖套牢了。常年累月,小小的靈魂越來越疲憊,才會越來越嬌弱。

他固然擁有許多天下最名貴珍稀的造物、那些一寸一金的絲帛、價值連城的玩具,無邊的關注與寵愛。但最好的東西,那些免費的東西——自由、林子裏驚心動魄地追逐一只獵物的心跳、把人熱出憧憧幻覺的夏日跳進河水裏的涼爽、雷雨夜暢快地臨窗晚睡、一場秋風漫步,他都不被允許擁有。

戚長風開始意識到皇帝讓他陪在小皇子身邊的用意了。

最開始他把一切講給他聽。在影子橫斜的宮牆邊、在禦花園假山的孔洞裏,在某個溫柔靜默的午後——他抱着小皇子躍到高高的樹上,丢下了那些神态焦急的老嬷嬷氣急敗壞的臉。小皇子先是唬了一跳,很快就驚奇地笑起來——他根本不是帝妃和宮人想象中那麽膽小到弱不禁風的孩子。

康寧抱着他長風哥哥的脖子,透過斑駁、金黃的葉子往外看。他像一只被關傻了的小鳥,突然發現他本來可以待在高處,而高處是那麽有趣——他望得到皇城盡頭延綿的、金紅色的西山,西山頂有白色的、看起來柔軟又美味的雲朵,近處,紅色的宮牆與金碧琉璃瓦規律地交織出端莊的美感,一只野貓此時此刻正栖在陽光裏假寐。

“嬷嬷不要急!”康寧沖着勸他下去的侍人喊,“長風哥哥帶我玩呢!玩夠了我才回去。你們不要在下面等着我!也不要人跟着我們!父皇都答應了的。”

皇帝和貴妃确實都答應了。但宋嬷嬷等人一向自诩是巴心巴肺的忠仆,主子們寬泛的地方他們也不能自己給自己放松,要不錯眼的着緊,把這個小殿下當成眼珠子命根子,只恨不得能揣在衣兜裏藏住,只怕那南疆來的野小子把她們的小乖乖磕了碰了,哪裏能放得下手。

看着小皇子情緒又低落了回去,戚長風笑了一聲,“沒事!咱們甩開他們!我帶你跑到他們找不到的地方去,直接從樹冠上跑,”他哄着小孩,趁機掐了一把他的臉蛋,“我絕不會把你摔了的,殿下怕不怕?”

康寧聞言眼睛一亮。然後他又有些遲疑,“宋嬷嬷她們會罵你的?”他期期艾艾的。

他就很讨厭被嬷嬷一直念叨,有時候還要伴上老邁的眼淚和哀哀的懇求,唠叨得他只想嘆氣,并會覺得一切都是自己不懂事。一點好心情都沒了。

戚長風聽得卻有點好笑,“他們罵我,難道我會站在那裏聽嗎?她走得那麽慢。她都追不上我,怎麽罵得到我。”

康寧一下子就高興起來了,“這個法子可真好!”他這樣說,但是又想了想,“但是我跑得可不快啊?”

戚長風有點摸不着頭腦,他本來沒過腦子,下意識的就想說,你是皇子,手握皇權,至高無上。難道還能拿一個老嬷嬷沒辦法?居然怕她罵你。

但他幾乎立刻就把這話吞了回去,甚至連這個想法都泯滅了。

皇帝和貴妃用心良苦保留着的、康寧身上最純真無邪的東西,那是使他永遠也不會淪為奚南王之流的珍貴品質,任何人都不應該改變康寧的以平等的善良溫柔待衆生。

教他使用權力、掌握責罰、以人為器,憑借自己的喜好與心情以惡意回饋關心,甚至教會他從此以地位高低來衡量他身邊的人、以血統高貴影響親疏——這都不是他身邊的人想要看到的。

這也是梁徽帝一直以來在為幼子擇友時無法宣之于口的為難。

皇帝認為,這世界上是存在一些真正珍貴的東西,比如自由,比如為知己赴死的慷慨義氣,比如勇敢無畏之情。康寧的純真也是其中一種。那是他非常非常想要保護的部分。

而那些出身權貴的孩子,他們甚至不是出于故意——但那種天生的、因為地位優越而給他們養出的精明,天然對自己地位高貴的認知和對底層人命的不在意與壓榨,皇帝并不覺得他們有什麽錯誤——可他不希望康寧太早的被同化成這座皇城、這個京都、這天下所有人都有的樣子。

康寧是皇帝養在深宮裏的,世界上最後一片晶瑩的雪花。朦胧無知,高貴純潔。他父親不肯叫他落到地上。

戚長風出乎意料的、只用數月就明白了這一點,他也意識到了為什麽這些日子皇帝越來越喜歡他——他和康寧身上,都被皇帝寄托了一些理想化的東西。

他感到心中有些酸又溫軟的愛憐。他感覺到自己此刻就是一個成熟的、抱住一個甜蜜責任的哥哥了。

“你自己跑不快,我會抱着你跑的,”他抱着小東西借着主樹枝的彈力高高跳了起來,又像猴子一樣靈活地攀到下一顆樹上,“就像現在這樣,又輕又快,把他們,把所有追你的東西甩得遠遠的!”

他們的身影在宋嬷嬷等人的視線裏消失了。林冠間只留下一串串小皇子的尖叫聲和笑聲,聽得隐藏在周圍、徽帝安排給小兒子的暗衛一陣陣冒冷汗。

徽帝必然無法真的放心小兒子完全跟着另一個半大少年滿宮裏野,但他也意識到了只要他和貴妃插手,就往往會對康寧保護過度,造成兒子的不快樂,于是他給暗衛下的絕對命令是,保護小皇子的安全。其他的一概不許幹涉、也不必向他報告。

——現在小殿下這真的算是安全嗎?

陛下給小殿下尋得這個無比滿意的朋友到底靠不靠譜啊?

事實證明,戚長風确實是個相當靠譜的人。他不會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帶一個小孩子冒這樣的險。十四年的成長經歷,讓他幾乎能對樹枝的彈動、跳躍的距離、兩臂的重量平衡、風的吹拂了如指掌——他就是個野風裏長出的孩子。而現在他把康寧抱在懷裏,于是康寧也在一陣自由的風裏了。

“我好想永遠都跟長風哥哥在一起!”小皇子呆呆地捂着自己心髒的位置,那裏此刻正在激烈、瘋狂地跳動着,給他帶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

好像一些長久以來的、那些他懵懂難辨的苦澀、生死邊緣的荒涼,那些過于沉重的愛意、父母竭力掩蓋依然存在的焦慮痛苦,在這一刻、在心髒劇烈的沖撞下全都無聲地消融了。小孩子不會說,他只感到此刻那無邊無際的輕松與快樂。他真想永遠留住當下的快樂。

他連比帶劃地跟他的大夥伴剖白自己真誠炙熱的心髒:“我太喜歡長風哥哥了!都快要最喜歡長風哥哥了!跟長風哥哥在一起真的好開心好開心!在一起時開心,每天睡覺前,想到今天跟長風哥哥在一起的事,也覺得好開心。早上醒來,想到今天還能見到長風哥哥,又覺得特別特別開心。”

“長風哥哥,你呢?你喜歡我嗎?你和我在一起開心嗎?我們永遠在一起好嗎?永遠永遠!”

長風哥哥當然喜歡。長風哥哥人都快飛起來了。他想,有一個弟弟原來就是這種感覺——

揣了一團雲在心口的感覺;又輕又重的感覺;這種甜蜜的、快樂的、明明聽的是孩子話,還是想要認真答應他、認真去踐行的感覺。

“我也很喜歡殿下。”戚長風臉上一直在笑,他不知道他眉宇間也有一種久違了的、徹底的釋然和放松,“我有我必須要做的事情。但等我完成後,我就會回來找殿下。那時你也長大了。到時候,我一定要帶你去看看南疆,去淌一淌我家鄉的白河,騎一騎我們那的長毛牛,嘗一嘗南疆鐵斑蛇的味道。我們還要去游江南,去見識一下十四娘的琴與劍,看看登峰山莊的梅花雪,也帶你認識一下那些頂頂有趣江湖朋友。”

不知為什麽,康寧感覺眼淚快要從他眼眶裏冒出來了。奇怪,明明他此時此刻是這麽的開心。

就在當下,他一點都不想懷疑自己是否真能活到長風哥哥說的那個長大。他已經無條件地相信少年郎口中許下的一切了。這讓他感覺到一種快樂的心滿意足。

康寧不想再說話了。他依賴地摟着面前夥伴的脖頸,安安靜靜地偎靠在少年人不算健壯的胸膛上。此時此刻,陽光很好,風又輕柔,金黃茂密的葉子彼此摩擦出絮絮的低響,織成了一只溫暖的小調。

大梁第一皇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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