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生病 後來我的風鳶就被大風吹跑了
康寧覺得自己被一片濃郁的黑色霧氣淹沒了。
他試圖睜大眼睛看清自己的境況,眼中卻沒有映出任何的光影輪廓。他恐懼地舉起手來,想要貼在眼前辨認一二,結果也是徒勞。他開始感覺到心慌,感到身體上分辨不清位置來源的沉重疲憊。胸腔像一只被持續擠壓的漏氣皮袋,越來越憋悶的感覺讓他本能地大口喘息,卻因每一次艱難呼吸帶來的痛苦而渾身戰栗。
這些熟悉卻永遠無法習慣的苦楚将他完全膠着在一團絕望的泥沼裏,他沒有任何掙脫的力氣,只是咬牙捱着,用他那從小磨練出來的、無可奈何的求生本能。
不知過了多久,他好像又看到了一本有些熟悉的、近一年未再出現在夢裏的書。原本金光籠罩辨認不出的封皮上隐隐綽綽露出了最上一個字的一部分,是“女”。
康寧若有所悟,有幾分混沌又隐隐羞愧地翻開了這本總是無規律出現的奇書,不算太驚訝地發現自己又能往後翻動幾頁新章。他努力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入到那些字句中,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樣,企圖用書中的情節讓自己暫時遺忘此刻如影随形的苦痛。
奇書中的視角凝聚在孟白凡身上,寥寥幾頁紙的詞句,對于今日的小皇子來說早就不難理解。他看到這位不受父親疼愛、不得繼夫人待見的孟氏長女被找借口送回了豫郡老家,陪伴在自己的祖父母身邊,久違地得到了家人的維護憐惜時,心中頗是替她松了一口氣。
他初見這本書時太小了,只以為這是個真實故事,還把朝廷中确有一位的孟禦史跟書中孟小姐那個冷漠心狠的父親對上了,吵鬧着要幫孟姐姐伸張正義,惹得皇兄皇姐們都笑話他。現在他多少長大了些,已經知道自己只不過是夢了一個故事而已,就像致博齋的講師講得那些典故一樣——劉郎夢李園、楚王夢游仙,連年累月,夢成了癡妄狂念,夢出了千古的骈文骊篇。
只是他夢的這位孟小姐的故事總是在他最難過的時候出現,無論如何,都至少給了他一點病中的安慰和惦記。他沉沉地嘆了一口氣,感覺到那種燒灼的、難耐的熱和骨子裏流竄的陰冷在自己的身體裏兩相沖撞着,他越發難過,簡直一時半刻都無法捱下去。
他在夢裏啜泣了起來。
“有沒有什麽法子能叫他現在就好過些?”戚長風面色沉沉地看着正在施針的太醫。
他還從來沒見過康寧這樣虛弱可憐地昏迷在床榻上,小小的一個被圍在層層被衾之間,面色透着駭人的慘紅,平日裏總是梳不攏的那些小動物般毛絨絨的碎發此刻都被冷汗打濕,一縷一縷的粘在那張嬌憨可愛的小臉上。小皇子張着嘴艱難地呼吸着,時不時就像嗆住了那樣停頓一下,叫人看得心驚膽戰,唯恐那輕軟的錦被壓在他身上,都能要了這條脆弱的小命。
徽帝和趙貴妃此刻都面色難看,說不出話來。
王太醫收了第二程的針,搖了搖頭,“只有等殿下退燒才能好受一點了,”老太醫又查看了小皇子的脈象,忍不住地嘆了口氣,“殿下的根基還是太弱。這急雨一激,冷熱一沖,聽說便是二公主那樣素來康健的都受了些風寒。小殿下又哪裏能經得住!”
跟去的葉嬷嬷也是噴嚏打個不停,又兼心裏難受,此刻早已不在跟前伺候了。皇帝和戚長風陡一回宮,皆是趕到了永春殿,也被趙貴妃挨個灌了姜湯。只是此二人都身強體健,半點邪風不侵,這會兒卻只恨不得能以身相替床上那個小病包。
皇帝常跟人家說自己的小兒子生下來就是折騰他跟貴妃的,如今又多折騰了一個戚長風,康寧也是沒手軟。一殿人圍着他焦心守着,可一直跟着煎熬到黃昏前後,他才終于開始退了高燒。期間熬好的熱藥都給喂下去兩劑,喂得康寧直嗆咳,迷迷糊糊地邊掙紮邊哭。趙貴妃心疼地喂到一半就下不去手了,轉手把藥碗塞給了不知為什麽正守在一邊、順手就接過的戚小郎。
“?”趙貴妃眼睛發紅,反應了一下才啞着開口,“給宋嬷嬷。你這孩子接過去幹什麽。”
“直接捏着鼻子強灌給他吧,”戚長風避過了老嬷嬷遞上來的手,“我來吧。早喝下去,早點退燒。再這樣高燒下去人都給燒壞了。”
他直接把小皇子從浣青的懷裏接過來,把那個小小的、透着熱氣的身子裹在自己懷抱裏,憐惜地摸摸他柔嫩的小臉,然後便一只手捏上小皇子的鼻子,把那小腦袋桎梏在自己手臂間,一手端着碗不容拒絕地就給康寧灌了下去。
小皇子就好像一尾被摧殘過度了的、蔫巴了的小魚,一整碗灌下去連嗆咳都只是輕輕的幾聲,人已經被苦傻了,連哭都哭不出來,眼淚瞬間延着臉側急急地往下淌去,濃黑的睫毛都可憐兮兮的給洇濕了。
一圈人都看得心疼壞了,只想把受苦受難的小可憐搶過來抱在自己懷裏安慰拍撫。“心黑手狠”的戚長風灌完藥卻一時沒舍得放手,他仍舊把那對他而言過于幼嫩的小肩膀攬在自己懷裏,心裏有一種說不出是什麽的滋味。
可他再舍不得放手,總不能留在生病皇子的寝殿裏過夜。皇城的天暗下來,華燈初上的時候,他還是被趕回到自己居住的慶文宮。
也只有皇帝和貴妃才有理由光明正大地整夜守在兒子身邊相陪。
這一整夜戚長風在慶文宮輾轉反側,幾乎片刻都沒有睡着,看不到生病的小皇子這件事讓他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加焦慮和煩躁,千百種念頭在他腦海中雜亂無章地跳動着,不肯放他半刻安寧。偶然在子夜的片刻,還有另一種荒唐的恐懼攫住了他——他開始莫名地想象出康寧病情急轉直下,甚至在衆人疏忽、以為他睡着的時刻失去呼吸的樣子。
他想象出了一張慘白的、再不會有一點動靜,不會笑和鬧、不會再遠遠的跑過來撲在他身上的一張小臉,想象出了一雙冰涼僵硬的小手。他甚至極其荒謬的聯想起了一座墳,那是一座遠在千裏之外的、躺了他父母的墳,把明明一日前還在愛他的人永遠埋在了裏面。
這些過于極端的聯想卻讓今夜的戚長風再也躺不住了。他面色陰郁地在這個月明星稀的淩晨倏然躍起,像一陣春夜的風一樣,避過了他宮殿裏的值夜侍人,又避過宮中輪值的侍衛,一路向着永春殿的方向疾跑。這一段不短的路程幾乎耗盡了他的神智,只将所有的恐怖不詳化作陰森的重錘,不斷敲擊在他鼓噪的耳膜上。
等他終于望見殿門,遠遠就能看到宮室內燈火通明,恐怕一夜燭火未熄,而此時破曉的光也在遠遠的天邊透出些微幾縷,清晰地映出了少年臉上因急速奔跑凝出的汗珠。
彼時正一腳踏出宮門口的浣雪擡頭就看見了戚長風,先是吃了好大一驚,然後就發自內心地露出個有點虛弱的笑模樣來:
“戚小郎也來得太早了,便是她們換班的小丫頭子此時也未必起了,”她聲音有些疲憊,卻明顯聽得出是人輕松的,“小殿下恰恰好是兩刻鐘前醒了,把人折騰了好一圈。好在王太醫來看過之後,說是脈象已平穩了許多。”
清晨的太陽這時在盡頭的地平線上輕輕一躍,半天的天空泛起了淡粉柔金的霞光。
戚長風好像此時終于能感覺到自己因奔跑而劇烈的心跳,感覺出清晨流動的風正溫溫的觸碰着他發熱的皮膚。他不由自主地長長出了一口氣,恍惚覺得這一口氣從晚上到現在才算是能喘勻。
他提步跟着浣雪往康寧的寝殿走,沒多一會兒就看到了他心心念念的那張讨人喜歡的小臉。
“長風這是一夜沒睡?”坐在兒子床邊的皇帝披着外袍,一眼就看出來了。
“沒有睡着。”戚長風坦誠道,“想了一夜,實在忍不住想過來看看,給陛下和貴妃添麻煩了。”
“添什麽麻煩!正好這小魔星醒來餓了,叫着要吃東西。等會兒你們兩個一起把早膳吃了。”剛剛避出去梳洗更衣的趙貴妃這時才走進來,正聽到戚長風告罪的話。
她如今看戚小郎比康寧那些親哥哥姐姐都親切得多,只覺得這孩子對兒子才最真心,怎麽看怎麽喜歡,又哪裏會覺得他麻煩,“你們倆用了早膳都要好好睡上一覺。我看你今日也不必上課了。”
“半大小子一夜沒睡算得了什麽。長風這上午的書不讀也就罷了,下午還是要去上騎射課的嘛。”皇帝對戚長風的标準可跟對小兒子不一樣,看他一夜未眠也不覺得如何心疼。
“陛下也忒嚴厲些。長風昨日也淋了雨的,他身子健壯才不生病。昨天晚上熬一夜,又跟着擔驚受怕的,這時候風寒最容易找上來!哪裏就差這一時半日了!”
“長風哥哥。”床上的小孩子早就聽得不耐煩了,這時已經探起身朝他的好朋友伸出手去,“我好想你!”他剛剛醒來,人還病恹恹的就開始甜言蜜語。
“我從昨天早上開始就好想你,可是一直到今天才看到你,”小皇子軟軟地抱怨,可是又忍不住把最開心的事說給他聽,“我昨日還找到了一個舅舅送我的大風鳶呢,長長的尾巴,下面垂着好些個哨口,厲害得不得了!”
“是嗎?”戚長風笑着聽他講,“這麽好的風鳶啊。”
“嗯。”康寧點點頭,“我本來很想等你回來給你看的……可是後來,”小皇子的臉蛋一垮,“可惜後來我的風鳶就被大風吹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