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燕歸 康寧從沒有聽過人家陰陽怪氣的講……

經年未見的舊友把酒言苦了大半夜,第二天幾乎都未能起來,直至第三日,燕歸才在皇帝的安排下見到了剩下的那些皇子公主。

只是燕歸依然沒有絲毫要體諒長輩們良苦用心的意思,他那張漂亮的小臉一直板着,就差明晃晃地寫上嫌棄了。前後不過半個時辰的功夫,連大公主都不再試圖同這小客交談以緩和氣氛。宮裏的消息向來是風一吹就傳開的,這燕氏小兒前日在殿上對大皇子出言不遜的事,在內廷裏外已是人盡皆知,故今日在場的雖沒有大皇子,餘下的那些從心裏也不很願同燕歸親近了。自然就連客套都客套得有分有寸,不失禮卻也不大熱絡。

燕歸那雙毒辣的眼睛,三分假意都會給你放大成十分虛僞,又哪裏看得上別人自以為周全的寒暄致意呢。

別人不來找他講話,燕歸便也樂得安靜。

剛才數句你來我往,在他看來已經用盡他一個月可以支出的虛情假意了——這些高高在上的皇子公主,在他眼裏不過是些自以為擺出平易近人的臉、卻只為皇帝的格外恩澤而勉強客氣于他的一群笑話。甚至如果他們能幹脆冒着為皇帝不喜的風險,遵照內心,對他不假辭色,或者将他跟大皇子的糾紛挑明了斥責于他,明火執仗地表演友愛手足,燕歸還高看他們一眼。

這一年過于慘烈的經歷讓他對一切自以為地位高貴的人都有了一種潛在的、他自己都沒發覺的敵視厭惡,而這個年紀的他又有一種小孩子似的刻薄和自作聰明。他過早地用眼睛把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分成了兩類。他看得出這大殿之內,皇帝和燕來是唯二确實在意和關心他的人,盡管他知道他們都不算喜歡他。而剩下的人,他們既不喜歡他,也并不把他放在眼裏。

燕歸覺得這樣其實很好。大家誰都不在意誰,便千萬不要互相勉強。他覺得自己坐在這裏,算是他肯承皇帝和燕來的情。盡管他相信他們在自作聰明——他知道那個女人的朋友們希望他能“打開心扉”,像個呆傻小兒一樣哭哭笑笑、作回一副生動的情态來。那才能叫他們放下心,自以為對他做了好事。

但是那永遠都不可能發生。

假如沒有一個明明比他大了一歲,看起來卻比他還要小一些的孩子中途到來的話。

但是那一刻——怎麽說呢?在那個粉雕玉砌的小孩邁進來的那一刻,這殿中原本靠地龍和火盆的熱度烘出來的,靠絲絹和薄紗、明珠與彩雕裝點出來的虛假的春天好像一瞬因間那些迸發出來的熱融融的疼愛和快樂變為了真正的暖春。

所有的臉,包括在殿中侍候的那些原本模糊不清的宮人的面目,都在那時刻不約而同地帶出了一種鮮明真心的愉悅,好像一堆灰突突的人雕同時千篇一律又各有不同的活了起來,好像此刻他們看見的不是一個小小的孩子從外面邁進來了,而是春天正穿過門外凜冽的寒風和蒼冷的雪長驅直入。

燕歸不知道,在那個照面時自己确實露出了一張屬于孩子的、好奇又驚訝的臉。

他看見了那個笑着跑進來的小孩,看到殿內的一雙雙手殷勤地去迎他,看到宮婢、內侍乃至皇子公主們都圍攏過去嬉笑嗔怒、噓寒問暖,他們幾乎沒有章法地照料着他,将他的鬥篷脫去,将毛球般的湯婆塞到他手裏,拿着微甜的暖飲喂他,然後那孩子這樣經了一路的手,被幾步迎下來的皇帝笑着攏到了自己身邊。

“長風該先過來的,”皇帝這樣說。燕歸于是這才看到方才一起進來的另有一位氣質與皇宮格格不入的少年,“等着這個小豬睡覺起來,沒準是要等到晚上的!”

康寧是聽說了宮裏來了一位漂亮的小弟弟的。他身為父族和母族兩邊的老幺,幾乎從沒在身邊見過比自己還小的孩子,過來的一路上又興奮又好奇,誰想剛到了這裏就慘遭徽帝拆臺,破壞了他作為大哥哥的英明形象。

這讓他覺得有點羞惱,感覺在這小弟弟面前丢了面子,于是擡頭給他爹送去了一個譴責的眼神。

啊。我兒子真可愛啊。

皇帝被他譴責得美滋滋的。

而康寧已經一扭身躲開他父皇摟着他的手跑到燕歸身邊去了。新來的弟弟比他稍高些,但也相差不多,他是康寧在整座皇宮裏難得的不用仰着臉去看的人。托了從小就喜歡花樣誇兒子的皇帝,康寧一向知道自己長得相當漂亮,他可沒有男子應崇尚陽剛硬朗之風的概念,向來很以容貌為得意,今日見了同樣生得出衆的燕歸,心裏便更加覺得親近。

他又哪裏會讀人家臉色,更沒想過世界上會有哪怕一個不喜歡他、不親近他的人,他直接就把燕歸的手一拉,并不比初次見到戚長風時更見外,親親熱熱就叫上了人家的名字:

“阿歸,原來你也長得這樣好看。我早便知道你了,”早在兩刻鐘前,“你呢?你聽說過我嗎?我比你還大一歲呢。”

他這樣自顧自說着,很快就有了一個新的主意:“要麽你叫我康寧哥哥吧?”

猝不及防被拉住手的燕歸臉綠了。

一旁的戚長風的臉不知為什麽黑了。

有時候戚長風覺得康寧就是那種傻乎乎的小狗,他會把路上跑着的所有小狗當成他的夥伴,默認大家互相喜愛,是天然親密的好朋友。

可事實上有的狗只會回他一嘴。

燕歸冷冷地把自己的手抽了出來,那一瞬間他的動作幾乎有點像是推搡了小皇子一把,其中透出的嫌惡完全不加掩飾,“殿下說笑了,小子地位卑下,不敢造次。”他那冷刻又嘲諷味十足的腔調在這一句謙辭中體現得前所未有的鮮明,幾乎像一把能将人割傷的刀子了。

那樣的狂傲狷介讓他實在不像是一個孩子。盡管他身量幼小。

皇帝的臉色也有一瞬難看起來。

燕歸含着一絲冷笑等着這個小皇子的反應。這位小殿下看上去就是地位尊貴、飽受寵愛的,他被皇帝當成掌上明珠一樣呵護長大,甚至可能都沒有被人忤逆過吧?他這樣一廂情願地過來沖自己釋放親近、當然會理所應當地等待一個感恩戴德的回應,等待自己如殿內所有人一般卑躬屈膝的驅奉、逢迎他。那麽當他被自己拒絕,這個癡愚美麗得叫人好笑的小孩子又會擺出怎樣一副暴跳如雷的姿态?

瞧這小殿下被寵得沒有一絲陰霾的模樣,城府大概還遠不如他的大哥,待會不會要在地上撒潑打滾吧?

他一想到那個畫面就覺得痛快有趣,甚至并不懼于這會給他自己帶來什麽樣的麻煩甚至懲罰。他已經厭惡透了這世上所有自以為是的貴人,只想用最鋒利的刀子一個個捅穿他們的醜态。

燕歸倒是做好了準備。

可是康寧從沒有聽過人家陰陽怪氣的講話。他聽不懂。

小皇子只是被那一下甩得不太高興,他不覺皺了皺眉,但是他仍然非常平和又語重心長地告訴給這位新來的弟弟,“我沒有說笑,你也不要不敢。”他認真回複着燕歸充滿了諷刺的、一點也不走心的場面話,然後繼續一本正經地表達自己的想法:“但你不能再像剛才那樣甩別人的手了,這個行為很無禮,知道嗎?”

康寧用那種“真是不懂事”的煩惱眼神看着燕歸,而很明顯,這是一種自以為更成熟的人看小孩子的眼神。

燕歸在那一刻竟然無語凝噎了。

戚長風在一邊看了這半日,只覺得這皇城新來的小客實在夠惹人生厭,燕歸和康寧短短兩句話的來回,他已經跟二公主等在這燕氏小兒的問題上統一了立場。這時只覺得康寧站在那孩子旁邊就是受欺負,小笨蛋被人擠兌了都不知道,若是放任兩個人一處玩耍,還不知道會受多少氣去,哪能再坐視他跟人家那精明刻薄的孩子玩在一起?

當下殿中所有人幾乎都是同樣的想法。只是還沒等戚長風巧妙地把他的小殿下拉回來保護在自己身邊,燕來已經大笑着把老友的心肝寶貝扣住了。

“小殿下說的簡直再對沒有,”詩人一把将這活寶貝撈住,此刻只覺得皇帝那些吹兒子的信也未必完全是在發瘋。他看向自己難得吃了個癟,幾乎被聽不出話外之音的小皇子驚得呆住了的養子,頭一次覺得這苦手的小子也未必沒人能治:“阿歸,小殿下剛才說得難道不對嗎?你自己想想自己方才的行為是不是無禮,你不該向小殿下道歉嗎?”

皇帝看不下去了。

與踏月的舊情是舊情,但他可一點也不想把自己的小兒子跟燕歸撮合成好朋友,不說什麽星相生肖那些玄的了,光是心胸開闊這一條就完全不能符合。

“咳咳,”皇帝裝模作樣地清了清嗓子,從中打岔,“阿歸也不是故意的,景至就不要對他太嚴厲了。好了康寧,”他匆匆打完圓場,就忙着喚自己的寶貝兒子,“快到父皇身邊來吧。”

但是燕來為了養子也算豁出去了。他是親自把燕歸滿身血地從他生父的府上抱出來的,心裏總歸對他多一些憐惜。他攬着康寧的手沒松,眼神卻如水波一般漣漣看向也望着他的皇帝,目光中帶着熟稔的耍賴和懇求,“做錯了事,不道歉哪裏能行。”他盯着徽帝,話卻是對着燕歸說的,“阿歸,給小殿下道歉。還有,小殿下都叫你不用客氣了,他本來就長你一歲,你叫他一聲康寧哥哥有什麽不對?快叫吧,我知道你不是做錯了也不講道理的孩子,是不是?”

于是小皇子也在燕來懷裏轉過頭來,小鹿一樣的大眼睛期待又認真的緊緊盯在另一個小孩子面上。

見鬼的康寧哥哥!

燕歸的臉漲紅了。

大梁第一皇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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