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新客 但他不再愛她了

一夜之間,寒冬降臨,萬物凋敝,宮城的紅牆碧瓦都罩上了一層青白的雪衣。天地之間是一片白茫茫的蒼冷,凡世間的一切嚣音都被吞沒在北風陰沉的呼嘯中了。走在路上的人無不拱手縮肩,腳步匆匆,連說句話都好像會散失辛苦攏着的那點軀幹中的熱量,便只能挪着兩腳一路疾行。

而一牆之隔的殿內此刻卻正被地龍烘得溫暖如春。覆蓋着銅罩的景泰藍火盆外層水印,內裏中空,隔層還置了味淡且輕的香餅子,每隔十步便有一個低等宮女專管照看,防着一星半點的火苗濺出來。

一群年齡小些的皇子公主近日愛上了聚在一起摸骨牌做游戲。因為帶了一個康寧,他們自不好行酒令了,二公主便想出新招式,拿一些促狹的法子捉弄每一場的輸家。

他們這群人裏,大皇子若是在便必贏的,所有人便都愛争着跟大皇子組連家。只是大皇子不像他這些無事忙的弟妹,他如今既有皇帝丢給他的差事,也有了幾位藏在殿內的美嬌妾,十次裏有兩次能到場搭理搭理這些小的都算難得。

餘下的便要數戚長風了。他就好像長了一雙能掐會算的透視眼,再配上那張極會做戲、幾次憑表情把人蒙混過去的俊臉,經常能氣得二皇子二公主哇哇直叫。在被貼了幾次紙條、畫了滿臉墨道後,二公主痛定思痛,從此不許戚長風只跟小弟組連家了,而是每次都讓不相幹的宮人來抓阄,決定這場誰與誰是一路。

康寧從那以後便屢屢感受慘敗。尤其是當他和二哥分到了一起,兩個人摸牌出牌都走随心所欲路線,除非是財神親臨坐在他們背後撐腰,不然只憑這二人,是絕無可能贏的。康寧很快就把大家能想出來的懲罰都嘗了一遍,那段時間天天回永春殿都慘兮兮的。

龍子鳳女在溫暖的室內消磨着時光,此刻在京城外,寒風刺骨的官道上,卻有一輛北上的馬車終于望到了城門。

馬車上正坐着一位端嚴貌美的中年男子,他生得有些蒼白,穿着一身舊舊的白衣,那舊衣裹在他身上便顯出一種伶伶動人的單薄來。他看上去明顯已是有了年紀,可是周身上下卻格外有一種風流羸弱的韻致,讓人輕易就對他生出一些欽慕憐惜的心思。

他對面是一個穿着玄衣、始終一言不發的小男孩,生得雪容花貌,面目之精致秀麗幾乎不輸于宮牆內的小皇子。只是這個孩子是一點也不笑的,他嘴唇始終緊緊地抿着,臉上透出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冷峻孤刻,幾乎讓他看上去有幾分端肅的怪異了。

“阿歸,”燕來慢悠悠地撥了撥手爐中的碳火,神色中有幾分苦惱無奈,“你又不是個啞巴,總要說話的啊。”

黑衣男孩皺眉,“我何曾不說話?”他冰冷地回了他一句,言語中并不将對方當作自己的父親。

燕來苦笑着搖搖頭,不再糾纏于這個話題。他掀開簾子看看窗外的雪,更加盼着能快些進宮了。他盼着見一見多年未逢的老友,也想看看皇帝信裏說的他那些活潑可愛的皇子公主們。

其中尤其有一個小皇子,燕來雖然從未見過真人,但是關于他的信就收了能有一箱了。皇帝簡直是在用著書立說的架勢跟摯友描繪他的小兒子——什麽舉世唯一,冰雪可愛;什麽人間夢、天上來;什麽天底下至真至誠至美至善;什麽古今來去概無如是——那些皇帝盡力控制自己沒廣而流傳的詩句骈文,幾乎就不是在說一個真人了。

燕來這些年游歷大江南北,見過一個愛貓愛瘋了的人,說他的貓兒乃是這無聊透頂的人世間唯一的真理——幾乎也就是老友這般了。

但是此時此刻,看着對面淡漠不語、好像對一切都漠不關心的小男孩,他竟開始有點病急亂投醫地指望上皇帝那個“甜蜜可愛竟致人潸然淚下”的小皇子了。他疑心等他把燕歸帶進飛閣流丹的殿裏、帶到衣冠滿目的席上,面對衆多複雜打量的眼神和揣測試探的言語,這孩子都會擺着一張衆生皆死、唯我永存的欠揍臉一言不發的。

而他所慮全中。

燕歸幾乎是一個照面就把楊妃一派的人得罪了。

起由是他二人拜見皇帝時,大皇子正侍立于殿下。本來一切還好好的,雖然燕歸只是給皇帝言簡意赅地行了禮,不過皇帝因為這孩子的身世對他有諸多遺愛包容,并不往心裏去。

大皇子心裏不大舒服。

但他經楊妃多年教導,可以說是一個很有涵養的人了。且他一向比較擅于體察皇帝的好惡、揣摩皇帝心中的親疏,喜怒輕易不形于色。

只是他不去找燕歸的茬,燕歸不知怎麽倒找上他的茬了。

燕歸本來并沒有注意到站在臺階下最前列的那個衣着華貴的年輕男子,只是他實在對別人的目光很敏感,察覺出一種不算太和善的打量,他便當即直直地看了回去。

其實康寧也最愛這樣豪不避諱地直接看到人面上。可是就像小狗黑亮的眼睛只會叫人心裏疼愛一樣,康寧的目光從不會使人窘迫。

燕歸年紀還小康寧一歲,那雙美豔淩厲的桃花般的眼睛卻射出了兩道清亮到有點咄咄逼人的目光,極具攻擊性,讓人完全無法忽視。

而燕歸一看清大皇子的面目,當即就怔了一下。他從那張完全陌生的俊朗的臉上,卻看出了某種熟悉的韻致,那是大皇子同皇帝生得絲毫不像的眉眼間透出的一種朦胧的楚楚的氣質。

而這樣的氣質他很熟悉。

“殿下眉眼想必肖母?”他先前就未曾向大皇子行禮,此時又突然吐出這樣唐突、甚至很有些冒犯的話來。燕歸話音落地的一瞬間就能察覺到這座深殿更靜了,好像連火盆中燃燒着的銀霜炭都安寂起來,那讓他感覺到一種令他厭惡的滑稽。

大皇子已經不笑了。“的确如此。”這位尊貴的皇長子冷冷地回道。

然後燕歸便回以一聲非常、非常幹脆的冷笑。

本來還覺得這小童生得秀美、對他有些天然好感的大皇子哪裏被這樣冒犯過,幾乎當即就怒了。他自小是太後最心愛的皇長孫,是父皇看重、朝臣驅奉、母妃驕傲的長皇子,又哪裏得到過這樣的待遇?

黎菁宇不像徽帝,曾真真切切地在凡世間、于紅塵中流蕩過,以最平常的身份與世間形色的人打過交道。大皇子從未曾到過廟堂之外,更不知道竟有狂人敢在這座宮城中把皇子宮妃的臉摔到地上去。只想着立刻便問他的罪。

最後還是燕來和皇帝兩邊打着圓場,好歹把這場結束得無比尴尬的會晤圓了過去。

這個性子,即便是故人之子,皇帝也頗有些吃不消了。當晚皇帝和燕來兩個人喝酒的時候,他苦笑着拍了拍摯交的肩膀,不無同情地安慰燕來:“這可真是她的孩子啊。”

燕來這三個月裏只感覺自己要心力交瘁了,只有這時候到了徽帝身邊,才終于算是有個知道始末的人能吐露心事。

“我也不知道是我不會養,還是這孩子在陳府受到的刺激太大了。只是又能怎麽辦呢?總要對得起她。”詩人遙望着亭外的雪,一口飲盡了杯中酒。

“要麽你把他放在宮中,朕來養育這個孩子?”皇帝想到這孩子的悲慘身世和他已去世的舊友,又想到宮中還養着的戚長風,不由地開了這個口。

只是他幾乎話一出口就有那麽點後悔——這孩子太不合時宜了些,仿佛萬人皆不入他的目,萬事都不能讓他動容,見天子不臣,諸侯不友。口舌上更是概不讓人。

他不會欺負他的康寧吧?

若不談背景,只說人品性情本身,燕歸實在還沒有戚長風的一半叫他喜歡。

只是燕歸身世特殊,又實在悲慘可憐。便是沖着他母親,他怎麽也不能真就把他丢開手去。

好在燕來立刻就把這提議否了,“哪裏能倒了一次手,再倒一次手!長此以往對這孩子更不是好事。等過了年節,天氣暖了,我就帶他繼續北上吧。在外面游歷幾年,就能把這些事看淡了。”

徽帝想想這孩子經歷的事就替他糟心。

這哪裏能輕易看淡呢?

母親在他面前自刎,一向對他百般疼愛的生父買醉逃避,親生的祖父母将他拘禁。燕來把這孩子偷出來的時候,燕歸正不知怎麽從拘禁他的房間裏跑出來了,抄着劍要殺死血脈至親的祖父祖母和他親爹,恨得陳家只嚷外室子果然血脈肮髒,不該看他可憐留他一命,要打死這孩子清理門戶。

燕來說他帶着燕歸一路急匆匆北上的時候,無論白天黑夜,這孩子是沒掉過一滴淚的。燕來以為他思念母親,便同他說起踏月年輕時的樣子,說他、皇帝和踏月三人在太行山脈乘飛鳶渡山的故事;說他們千裏打馬縱馳草原,夜裏險喪野狼口中,多虧他母親機警;說踏月的狂傲與浪漫,說她對多如過江之卿的追求者不屑一顧,曾在臨湖的閣樓将一位不入她目的王爺從樓上推進了湖水裏。

他講得幾次動情,想起那個傾城絕豔又嚣張狂妄的朋友,幾乎淚流滿面。

而燕歸聽了卻只是嘲諷。他說,“是嗎?怎麽我認識的卻是一個沒有自知之明的蠢人呢?”

他的烈性十足像她,他會冒着天下大不韪抄着劍沖進知府的院落為她報仇。

但他确實不再愛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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