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籌碼 第一次亮出這利刃就是對着自己的……
康寧好像又長大了一些。所有人都這麽覺得。
這一年的夏天格外酷熱,連樹葉都在熾烈的陽光下仿佛融化一般打起了卷,京中時有人因暑熱至死,到了一天的午時,大街上都沒幾個人敢長時間暴露在外面。
小皇子這一夏的小病小災幾乎就沒斷過,人很快就格外消瘦起來,将最後那一絲屬于幼孩的稚氣都在細細的下颏弧線上消減了。少年清瘦的臉頰上已初步顯露出他日後會有的那種驚心動魄的美麗,膚白于雪,發烏于檀,眉眼間總含着某種泠泠的天真的柔情,又透出些纖細輕薄的脆弱感來,仿佛正亟待看客的垂問和憐愛。他舉手投足間——或者哪怕只是靜靜地倚在塌上發呆,也開始會帶出一種奇異的、令人坐卧不安的動人。
而他的性情也因為一夏天纏纏綿綿的小病變得安靜了一些。去年的初春,康寧第一次告別了心愛的朋友,而這一個夏末秋初,宮裏又正式将大公主下降的事擺上了臺面,縱然明旨還未頒布,大公主的驸馬人選已經算是板上釘釘了。
雖然距大皇姐真正離宮還有好多時日,秋風一卷,康寧的情緒也随着蕭蕭落木更低落了起來。
天氣涼下來後,他之前徘徊不去的那些小毛病也慢慢好了起來,人在一點點地康複痊愈。只是他到底還是個孩子年紀,始終這樣恹恹的打不起精神來,整日疲倦渴睡,實在不是一個好兆頭,便是年紀已經快要告老的王太醫都暗中覺出了一種隐晦的不詳。
戚長風心裏面焦躁了一段日子,到底還是覺得與其看康寧這樣困在宮裏,養得越來越無精打采,還不如帶他出去跑一跑、散散心,人還能更松快些。
戚長風如今已經有些高大的成年男子模樣了。他三年前剛過來時,雖然也比康寧大了幾圈,兩個人在一起卻很明顯還是一大一小兩個孩子。如今不過是過去了三年多,他和康寧站在一處卻已經差了很多了。
這幾年京城的生活讓戚長風比初出南疆時多多少少白了些。随着年歲漸長,這位南疆少年幼時具有的那種端正明俊的輪廓如今已蛻變得更加俊美深刻。他眉梢斜飛入鬓,鼻梁比中原人要更挺直些,不笑的時候就總顯得有些邪氣的嚴厲。但是當他眉目間綻開笑意,便立刻又會透出一種醉人的英俊晴朗,好像在他笑的剎那,天高地闊,一切都變得輕而又輕。
在燕歸去歲離京的半個月後,戚長風親自去京郊的馬營轉了兩天,為康寧挑了一匹溫柔可愛的小白馬。他們給它取名叫玉寶,幾乎像養一個寵兒那樣把玉寶在宮裏養大了。
玉寶是一匹很文靜的矮種馬,它每次都乖乖地馱着康寧在路上嘀嗒小跑,還會在他們停下來時親近地低頭蹭小皇子的肩膀——它甚至都不會像別的馬那樣沒輕沒重地把康寧蹭倒。它溫柔地斟酌着力道,看向主人的眼神永遠是恬然又飽含愛意的。
康寧非常愛它。很多時候,他确實看到玉寶就會多雲轉晴。
他們二人騎着馬,沿着人不太多的出城道路慢行。
這是一處康寧在去年練馬時幾乎走熟了的疏林,交錯的樹影依稀掩着疏落的幾處房屋,幾乎沒有一點京中鬧市裏那無處不在的人聲。
康寧其實裹得很暖和,只是這疏林中秋風陣陣,戚長風還是擔心他冷,便強行把自己的外袍也脫了下來給他披上。有一會兒,小皇子甚至覺得熱得有點冒汗,迎面一股松林味的秋風反而将他吹得很舒服,不知覺就松了一口氣。
戚長風的注意力幾乎時刻在他身上。看他精神肉眼可見的比在宮裏時好了些,嘴角便也露出一個笑來。
“是不是覺得身上都沒那麽沉了?”戚長風一夾馬身,錯開康寧半步,目光緊緊鎖着前面這小小的背影。
“這衣裳壓得我更沉了。”康寧聳了聳肩,跟戚長風開玩笑。他心裏也明白身邊的人在擔心他,可他其實已經在盡力地提起精神了,只是不知為什麽成日成夜疲倦得厲害,只想縮在深深的殿裏好好睡上幾覺。
多日以來,他都沒有這樣輕松舒服的時刻了。他這時才想起他已經好久沒去看看玉寶,沒有好好關心過他身邊的人了。他心裏有些愧疚,伏下身愛憐地摩挲他雪白的小馬,然後他回過身,望向他人高馬大的好朋友:“長風哥,我一點都不冷,今日的陽光這麽好,你的衣裳還是你自己穿着吧……”
康寧笑着,話都還沒有說完,就見到只與他隔着一臂多距離的戚長風臉色驟變,以一種幾乎要将他扯傷的力道将他拉到了自己的馬上。
一只漆黑的箭下一秒就泛着冷光從他頰邊擦過,深深釘進了不遠處的樹幹中。
戚長風的馬是很兇的,當下就長嘶了一聲,前蹄砸在地面就是兩聲悶響,立刻驚怒了一般向林子裏紮去。松枝和荊條幾乎劈頭蓋臉地朝他們抽打上來。
康寧溫室嬌花一樣長到十歲,哪裏經過這個?臉上的血色頃刻間褪得一幹二淨。小皇子在那個瞬間大腦一片空白,下意識透過戚長風的肩膀倉皇地往後看,只見到他的小馬傻了一般還呆站在原地,玉雪霜白的一個小小的影子越來越遠了。
“玉寶!”他驚慌又茫然地喊着馬兒的名字。
戚長風本來想稍微安慰他兩句。
但是他們很快就顧不上這個了。
一群黑色的影子不知何時已如幽靈一般從疏林間稀疏的房屋中湧出來了。其中一幢小小的房子——上個夏天戚長風還帶康寧進去讨過水喝。那裏本來住了一對夫婦,身邊還帶着一串愛笑的小孩子,身上穿的衣裳破舊卻幹淨,最小的那個妞妞一直說康寧是天上來的神仙哥哥,要把她心愛的從河邊撿的小石頭送給他。
現在那長大了一些的女孩雙目緊閉,滿頭是血地躺在茂密的灌木叢中。戚長風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小姑娘是被人活活摔死了。
康寧不受控制地凄厲尖叫起來。他也看到了方才被疏林和灌木掩藏起來的慘象。他幾乎一瞬間就感覺到了心髒的劇痛,兩柄重錘一下急過一下地砸在他兩邊耳膜,讓他眼前都陣陣發黑,那一刻他只想要嘔吐,并着一種深入到四肢百骸的陰冷。
戚長風這時已經滿面寒霜地跟一擁而上的黑衣人纏鬥起來。他的武功早已今非昔比,只是他一臂要始終在前護着康寧的安危,兩只腿一直夾着馬腹控制着這匹驚怒的黑馬,難免左右見绌,很快就在肩背落下傷來。
林中壓根沒路,那黑馬又受了傷,驚跳不斷。康寧被颠得幾乎要沒了半條命。他緊緊捉着戚長風的衣衫,盡量穩着自己的身體,死咬着嘴唇維持着自己岌岌可危的意識,只覺得天空的藍和松樹高聳醜陋的枝杈在半空中都扭曲旋轉成了一團,正一起裹成粘稠的黑霧朝他頭頂壓下來。
好在始終會跟在稍遠的距離拱衛皇子的暗衛很快趕了過來。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只是這個去處原本是戚長風帶着小皇子來了多次的、這裏的每一戶人家幾乎都被皇帝的烏衣衛調查過幾輩祖宗,暗衛們雖不至于放松警惕,也确實并沒想到這次出行和去年戚長風每次帶康寧來練馬時會有什麽不同。
不過是隔了半裏的距離,因為一方有備而來,一方臨時逢變,戚長風已經護着康寧跟黑衣人纏鬥了幾個來回。暗衛們趕到時,正與戚長風一拍即合,先把小皇子從險境中救離了出去。
而這群神秘的刺客并沒有追着理應最值錢的小皇子不放。他們看起來就是沖着戚長風來的,百般手段對着這個少年,一副勢要将這邊疆小子的命留在這片秋風野林裏的架勢。
這一小隊暗衛背的就是誓死保護小皇子一人的死命,憑那一個被圍殺的是什麽皇帝心愛的少年寵臣——哪怕那一個是梁朝的大皇子,他們當下也只會全部拱衛在康寧身邊,把他安全地送回到他父皇手裏。
而康寧一向是對很多事都懵懵懂懂的。他對這世界上一切殘忍的事情都沒有概念。
但也許是直面死亡的憤怒和恐懼刺激了他,也許是戚長風的傷口和難以支應的處境傷害了他,在那天暈地轉、好像五髒六腑都已在皮下痛苦融化的絕望時刻,他居然很快意識到了暗衛們對戚長風的漠然,并在瞬間抛棄了那些軟弱、哀求的嘗試——那是幾乎沒怎麽見過康寧的騎射師傅根本解釋不了的事情——康寧迅疾無聲地拔出了一直以來只在他騎馬時作為裝飾的腰刀,第一次亮出這利刃就是對着自己的脖子。他面目上含着一種哀恸的、冷然的美麗,好像整個人就快要被一陣秋風吹散了:
“這些人有備而來,戚長風應付不了。他會死的。我不回去,我要你們去幫他。”
如果這些暗衛不把除了他的命以外的任何東西放在眼裏,那也就只能以他的命為籌碼相邀了。